不 老 的 帆 布 鞋

                     一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每一个冬天都冷的令人难忘。

记忆中那时的冬天总是拖拖拉拉的不肯谢幕，而零下十几、二十几度的超低温也是家常便饭。

除却北风凛冽的日子占据了大部分时光外，冬日里铺天盖地的大雪，总是一场接着一场,像是上一场的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冻在路上让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做响，而冰晶中反射着明晃晃光芒的太阳，会一夜间不知去向，让第二天的清晨，大雪堆积得家家户户都推不开房门。

但天再冷，生活的节奏却从未因此打乱，在一尺多厚的积雪中走上学的路，孩子们早就习以为常。小伙伴会在没过膝盖的白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大人们一早出行踏实的脚印，亦步亦趋的结伴而行。脚下的帆布棉鞋，会渐渐裹上一层厚实的冰雪，踩在本就很滑的路面上，一不留神就会摔出各种姿势，有时还会连锁反应般让小伙伴一串地摔。

等大伙五十步笑一百步般的手脚并用，甚至掺着即兴的假摔，走完这段上学路后，脚上鞋子在外边雪水的浸泡中，会同脚汗的里应外合，基本就湿透了。而在上课的时间里，那个从来就没有熊熊燃烧过的黄土与碎砖块堆砌的炉子，加上透风撒气的门窗，让教室内外的气温没有多少差别。因此鞋子会冻得硬邦邦，而脚便被冰镇的从生疼，到渐渐麻木的失去感觉。

我的脚在冬天里总是处于冻伤的状态，而且一直要到春暖花开后，它的伤处还会痒的厉害。那双从供销社柜台里买来的胶底帆布棉鞋，徒有笨重厚实的外表，根本保护不好里边那双十分信任它的干瘦汗脚。除了串串的水痘此起彼伏，它还会没有重点的肿大到塞不进那双棉鞋里。

所以，从小我就是治疗冻脚的高手，会在大人的指导下，用民间接地气的土方子，把红双喜搪瓷盆倒上三分之一的水，里边放上姜片、干葱叶和花椒，放在火炉上烧到热气腾腾，然后加水调好温度再把脚放进去，边泡边适度按摩青紫肿胀的部位，直到水温渐渐凉去结束。但治疗的效果总是来不及验证，脚又行走在再次冻伤的路上。

其实，我脚上的那双棉的帆布鞋，由于来自商店货架上，在那个岁月里，却是许多孩子以为的时髦货。

那时我的农村同学们，穿的都是母亲手工纳底的棉鞋。本来这种外观有些土里土气的鞋，才是保暖效果最好的鞋子，但由于多是家里大孩子穿小了，才接力般传给弟弟妹妹，所以因鞋龄较长，又没有袜子填充遮挡，

便常会看到有脚趾越狱般穿透鞋帮，黑乎乎地裸露在瑟瑟的寒风中。

当脚在冬日里结满豆豆的地方，开始变得奇痒难忍时，人反道兴致勃勃起来，因为春天来了。

你大可以毫无顾忌的脱下捂了你一冬，早已变得臭烘烘不再保暖，满是污渍的黑棉鞋，高高兴兴穿上妈妈买的新鞋，一款男孩子别无选择的帆布黄球鞋。

这可是春秋两季唯一的交通工具。你要踩着它上学、干家务，捉猫逗狗、爬墙上树。除了晚上你躺在床上它才能休息外，它会忠诚的陪伴你，守护你不知疲倦的脚，任劳任怨的由你踩来踩去，甚至屈辱的被臭不可闻淹没也没有怨言。

但总是在这个时候，由于它的味道浓郁的令全家人夜不能寐，妈妈总是果断出手，会在某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将它刷出土黄色的本来面目，晾在院外的窗台上，待第二天让阳光晒干后，便去街上的鞋摊修缮一新。

因为无鞋可换，星期天我会趿拉着爸爸的黑布鞋，度过不能上蹿下跳的一天，自豪的期待着星期一的教室里，童鞋们合力酿造的脚臭中，终于没有了我的味道。

而这些与帆布鞋亲如兄弟的阅历，成年后才让人恍然大悟，因为，帆布与橡胶搭档而诞生的黄球鞋，简直就是历史特定阶段，人类生活中的一个奇迹。

回望和悉数它自身的功能，无论是生命力和影响力，都远远超越了任何鞋子的成就，因为它形影不离的陪着数代人度过了诸多不平凡的时光，因此，它绝对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见证大师，在不同人的足下，踩着不同的路，承载了那么多的旦夕祸福和人生得失。

在诸多不可思议中，曾几何时它竟迎合了各个阶层的审美观，同时出现在各种族群的的脚下，让人在没有高低贵贱的穿着上，自鸣得意的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社会分工，在精神上忘我的膨胀成一个强者，进而毫无畏惧的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去从事最艰苦的劳动；去闯最危险的区域；甚至舍生忘死的为某种追求献出宝贵生命。

那是几代人刻骨铭心的共同感受，许多人曾经穿着这双帆布鞋走进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许多人曾经穿着这双帆布鞋去保家卫国；许多人曾经穿着这双帆布鞋去开动生产机器。但也不乏惊醒的人，穿着这双黄布鞋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

                    二

在学校做单身狗时，我买了人生第一双回力牌篮球鞋，而在这之前，我一直是靠黄球鞋驰骋在各类比赛的前线。

那双鞋在百货大楼的鞋柜里标价是四元五角，差不多占据了我月工资的八分之一，再附上漂亮女售货员不理不睬的傲慢神态，越发让它显得那样高不可攀。

它洁白的美丽，点睛般的红色线条，让我迟迟不舍让其出现在球场上，总是在夜深人静，即将钻进被窝之前穿上它，在单身宿舍的床上踱来踱去，边走边惬意独享它的舒适和鞋与粉的私密空间。

但终于有一天我为猪队友说动，一时昏头失去理智，穿上它踏上了比赛的征途。

由于从未穿过如此厚底的专用篮球鞋，也没在训练的日子里提前磨合适应，在奋力跃起争抢蓝板球落地的一刹那，一脚踩偏摔了出去。

擦破的手、肘鲜血直流，但稍做止血处理也可以坚持比赛，但崴伤了的脚踝却使人再也无法站立，不得不在校医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沮丧退场。

大概是受伤的坏情绪波及了队友们的正常发挥，我们输掉了校际比赛的客场，而那双回力鞋也在尘土飞扬中变成了土灰色。

之后，无论我怎样洗刷，用尽各路高人指点的妙招，它都失去了雪白的颜色和挺拔的鞋姿，像是暗示着，我要永远为输掉的那场本可以拿下的比赛，背一个灰色的羞愧。

的确，算是报应和惩罚，自此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的回力鞋跟球场上颜色昏杂、破烂不堪的各类鞋子物以类聚了。

                      三

曾经有过一个难忘的帆布鞋故事，一直牵着一群八十年代的帅哥，从一起工作的同事，到变成莫逆之交的好友，再到时代变迁大家各自东西，走上不同职业的工作岗位。而这个沾了些恶作剧味道的段子，则像情感纽带一样，伴随着年龄和友谊，紧紧地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一直到今天圈里聚会，这烂熟于心的小品，一定在酒酣耳热之际，会被提及而重新热炒一番，唤来的开怀大笑，如昨日穿帆布鞋的青春又回到眼前。

八五年春天为迎战全区教育系统篮球赛，校长派我去购买比赛用鞋。但当时的教育地位，还没有彻底摆脱臭老九的尴尬窘境，所以学校财力有限，能支出的资金额度，仅能买到鞋面是粗织帆布，价格三元多点的双星乒乓球鞋。

而就在发鞋的上午，恰好校春季运动会到了中间的花絮阶段。

虽然我们是全市顺序的第十六中学，但却地处远离市区的偏僻乡村，所以，许多师生都未曾想到，在这穷乡僻壤之处，依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比如曾经在省体工大队做三铁运动员的车老师，是荣获过全运会铁饼季军的专业选手。他谦逊的性格，使他一直默默无闻的蛰伏在我们中间，如同在效仿古人的小隐隐于野。

于是，这段辉煌生涯，被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做了生动解说。由于惟妙惟肖的太过生动，一下子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各班便在班主任的指挥下，拉歌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让一睹铁饼奇迹的号子不绝于耳。但此刻的车老师，却优哉游哉地坐在竞赛终点裁判席上毫无准备，先不说这么多年没摸过铁饼，就当时脚上的黑布鞋也做不了投掷动作。

但面对掺杂着将信将疑的轻浮节奏，他见事已至此，回避已无可能，急中生智，敏捷的拦下一位刚刚拿到新鞋，爱不释手的校篮球队队员，没等那位反应过来，便不由分说，伸手就抽出了对方夹在腋下的新鞋，手脚麻利的穿好后，才心不在焉的表示一定好借好还。

接下来，他在众目睽睽中稍作准备活动，然后驾轻就熟的拿起铁饼，双臂前后平行摆动，双腿携腰潇洒极速旋转，脱手掷出的铁饼便像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在气流的鼓舞下，轻盈的划出一道奔向前方的弧线，箭一样飞向了远方。

这一气呵成的流畅技术动作，一下子震撼了全校师生，会场在忽然陷入寂静的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一下子便把运动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之后，在意犹未尽的气氛里，同样的动作被请求做了三遍。

当他带着光环和一身的荣耀，把鞋子交还给主人时，一声大叫忽然传来，鞋子主人面部一脸的惊讶状，不知所措的站立在操场中央，痴痴地发呆。

周边为运动会服务的师生，莫名其妙的围观过去，眼前情景却让众人忍俊不住的哄堂大笑。原来，那三次优雅展示，已严重伤及鞋底密密麻麻的橡胶摩擦触点，虽然鞋面看上去会是完璧归赵，但翻过鞋底来看，前脚掌已基本损毁殆尽。

就这样，一双刚刚拿到手的新鞋，瞬间就把辉煌献给了王者，仅给主人留下一个残破的局面暗自神伤。那一刻，在没心没肺的讪笑中，新鞋主人心碎的节奏，好像隐约听得见。

可能就是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和有些黑色幽默的经历，当收入渐丰后，我跑到服装城个体经营的回力鞋专卖店，一气买回三双储备在那里，抖胆背离了祖祖辈辈“有钱不买半年闲”的生活宝典。之后，总是在上一双感觉不再舒适时就及时更换，力求保持人鞋合一的最佳状态。

但那种感觉与其说是为了运动安全，倒不如说是在恶补拮据年代的物质亏欠。如果要对这种行为追根溯源，一定是经历过太久蹉跎岁月的后遗症，是对贫困恐惧的心悸。而弥补它的恰当模式，莫过于先学会感恩，再脚踏实地的接受新时代的馈赠。

但在帆布鞋的诸多故事里，也让人看到，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是世代传承的美好向往，但时光荏苒中，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许多人却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没有补习享受好生活所需的教养。于是乎，穿着花样繁多帆布鞋的人们，没有一齐走向人类文明共识的方向。

有些人在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社会创造财富；有些人甘愿做默默无闻的筑路者；有些人依然没有忘记简单生活里的质朴与善良。但也有些人，却迷失在这个时代的喧嚣里，让本该优雅温馨的生活，每天都有张牙舞爪的任性人招摇过市。

其中有挥霍青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浪子，正面临着早早被时代淘汰出局的悲哀；有高喊口号暴走在快车道上的无知者无畏；更有不乏在艰苦岁月里，经历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族群，他们乖张跋扈的行为，正在被社会称之为”坏人变老了”。

                     四

   闲暇里，受小盆友的鼓惑，带着对帆布鞋的难以忘怀，我买了一双美国产的，法国外籍军团的帆布高筒军靴。

黑色的橡胶大底，又硬又高又重；中粗的厚织帆布，深蓝色，帅得可以遮蔽主人的年龄。除了夏季外，它都是脚的威武保镖和周到保姆。

我穿上它去过沙漠、雪山、草原。在冰雪里、泥泞中、岩石上，它都能忠诚、专业的陪着我安全走过，深度感受生活的品质。

可当我想用它对比昨天帆布鞋的优劣时，那个把它推荐给我的小盆友却残酷的告诉我，这是中国代工厂的杰作，它从设计造型到选材的讲究，早已远远超越了创始国，而不菲的价格里，只是我额外支付了品牌和关税的费用。

忽然觉得物质充盈的今天，帆布鞋的实用价值与情感寄托，是与人类的精神世界和三观紧密连成一体的。因为，现实生活里，渐渐让人刮目相待的它，极像是沉默不语的贤达，仅用尽职尽责的方式方法助你成行，却从不干涉你自己选择什么样的路来走。

所以，它承载你到达的地方，一定与你的阅历、学识、修养和嗜好相辅相成，因此，不管你是否相信自然规律中的因果关系，都要心甘情愿的属于那里，坚守曾经的初心。

但假如中途你茅塞顿开的要另辟蹊径，决心为年轻气盛时的鲁莽选择买单，它依然会不离不弃的陪伴你，毫不迟疑的跟随你，重新踏上寻找心中圣地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