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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博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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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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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 做一棵柿树的滋味》

 

它总是矗立在那儿不动声色,不知疲倦地做我的模特。它是一棵树,一棵植根于大山深处的柿树。皮肤粗粝、高大张扬的不羁造型,总令镜头需要仰视它。

它属于春华秋实的那种落叶乔木。从寒冷的寂寞孤独中醒来,在清明时的绚烂热烈中萌芽,待山野花花草草茂盛着编织出地毯,才粗中有细地生出双层三色的花朵。但都不是红色、粉色、蓝色、白色或庸俗夸张的其它斑纹色调。它是独具风格的肉质八瓣花。最初的一层是四瓣翠绿色,先为花瓣后做脐蒂,花芯再张开的花瓣是温润的黄色。蹒跚立起的蕊,亦做长颈豆芽状的黄亮,却偏偏衬了一袭优雅紫做底色。

它自知样貌与众不同,便隐于茂密的碧绿柿叶中,羞答答如深宅大院里的花季女子,在巧手女红的娴熟里,等待从谈婚论嫁到生儿育女的嬗变。若不是幽幽清香招惹得蝴蝶和蜜蜂为它蹁跹,在流连忘返里泄密了深闺所在,山外人到此踏青寻春的,就无缘见识它的容颜。所以直到如今,太多人只识它秋来橙红的果实,爱它面容的喜兴欢颜,品它味道的芳香甜软,却不知它的花朵曾经那样的卓尔不群。是种深藏不露的贵气,含蓄在骨子里,人是永远无从果实里逆向追溯到这内在芳华的。

柿树性喜光照充足、风水敞亮的山地,愿与群山为伍、与自然结伴,才活得蓬勃兴旺,让天地人兽看得见它的灵气四溢;看得见刺骨寒风里并不躲闪的酣然入眠;看得见疾风骤雨中醉舞山崖的恣意摇摆;看得见烈日暴曝才愈加枝繁叶茂而泼洒一地阴凉。更有秋来时妥妥地擎着一树果实,在硕秋的云雾氤氲里恭候被人采撷,也请路过的飞鸟品鉴,把成熟的消息送到远方。

有爱慕柿树的雅士,曾不惜重金把它从大山深处,兴师动众地请到城里来生活。专门为它开辟出园子,罩上护卫的栅栏,水肥周到的伺候着,期望它像人类一样享受城市的富庶与繁华,以赢得它秋来的满树金黄,为宜居之地添加吉祥与丰硕的颜色。

柿树对这份厚爱更是倍加珍惜,拿出了全部的真诚和心血,要努力活出大山之上的精气神,以不辜负人类对美的渴望。但四季交替里它却越来越觉得疲惫不堪,极难把控自己的状态。是城市氛围嘈杂又憋屈,没有了山风日夜的鼓舞,它感到就要窒息;是夏日暴曝的阳光干燥又赤烈,全无昼夜温差的张弛,令它蔽日的稠密绿叶从不得休息,在炽灸里开始卷曲着枯萎,然后一片片沮丧着脱落。不久,为愉悦秋天膨起的果实在枝枝丫丫上也七零八落,瘦弱而晦暗,像传染了周边高楼大厦背负的尘埃。它渐渐像一个早衰的人,头发稀疏、面容憔悴,呆滞着勉强打起精神,支撑着挨过艰难的每一天。

那些天天祝福它葱茏葳蕤的人们,顿时惊慌失措,以为是园丁关怀不周使它病病恹恹地受了委屈。请来的专家看过只是一声长叹,告诉大家担心的方向有误,可以出手相助,但它没有生病。它本是大山之子,离开了自己土生土长的本色环境,还能如此隐忍地活着已属不易。它需要漫长的时光来尝试着改变自己的植物习性,试探着是该做出更强实用性的进化,还是退缩着自废抗拒城市的基因,渐渐淡化柿树的鲜明特征,融入这一方水土,在这颇不宁静的氛围里和谐地与人类为伴。而此刻,它太需要做出明智又大胆的抉择,尽快摆脱眼前的危局,因为此次的冒然迁徙,已使它再也活不出大山上的洒脱与精彩。

而它的故乡,祖祖辈辈都种植柿树的一个山村,正秋高气爽,正天蓝云白,处处弥漫着收获的喜悦。已拿到柿饼订单的人家,已着手采摘盈满枝头的柿果。

男人们一大早扛起足有两丈高的云梯,架设在自家的柿树上,手脚麻利的攀爬上去。伸出细长的钩子,拽回飘逸般奔向四面八方、高低错落、一枝枝密簇在一起的柿子。很快一篓篓果实从高处被绳索垂放下来,装上等在树下或电动、或发动机驱动的运输车辆。之后,家家户户门前便聚集起勤励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里流露着山东人集体性格的爽快,麻利地将一枚枚柿果用刀具剥皮,一串串悬挂在房前、院里、还有收秋场院的木架上。沐着秋日的暖阳、和熙的山风,几天功夫,眼见着油嫩的果肉就愈加红艳着浮起淡白的糖霜。

在我认知并喜欢上柿树的很久以前,曾陷入一个孩童时代的误读。

那是囊中羞涩的迷雾,那是个真实的谎言,对小小心灵更是虚情假意的鼓惑。而后岁月在延伸,它一直也在延伸着膨胀,令人不知哪天才能拿得起放得下,赶走那厮纠缠。

在青萝卜、白菜心就是水果的年代,跟着母亲赶腊月里的年集,见有柿饼在卖就馋的不行,恳求母亲额外开恩。不懂事的我拽着她的衣襟,在人流中一遍遍闹腾着要吃。大人耐受不起人前的尴尬,便把我牵到一边,耷拉个脸子一本正经地说,圆圆的柿子成了扁圆白色小饼状,是裹着小脚的老太坐在柿树下,用旧社会留给她又痛又丑的脚后跟,一踩一个,攒多了就上集来叫卖。错愕中所有围观的童颜都失色,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大人们苦笑着点头附和。

虽然事过境迁多少年,这不雅的玩笑早该抛到九霄云外,但当年听过这倒胃口故事的小伙伴,因之前都品味过柿饼的香甜美妙,所以集体脑回路出现了认知偏差,无法说清楚的脆弱,令心理开始讨厌它特别的由来。以至成长的梦境里,会有堕入吃过 “踩扁柿饼”的生理反应中。从那回开始,对柿饼敬而远之的,便不只我一个。

直到懂得生活的复杂,想起这幕才一面暗自苦笑,一面为生存的不易黯然。倍感遗忘是种胸怀博大的技能,会启人重生也像生活的艺术。一个植物神经被紊乱过的人,总是夜不能寐去思想那扯不断又碎片化了的旧事幻境,亦一定能消解症结里的精神毒素,勇敢去面对一个蹉跎岁月里的柿子,从圆到扁、由红到白的一场决斗。从心结里取出无形的芒刺,诚邀被误读的柿果走入自己的生活,做一道余味悠长的甜品,再续说迟来的邂逅而供人感慨。

我结交了那颗柿树后,四季里都或结伴、或独行去野草芜杂的山上探望。尽管它生长在临朐的崇山峻岭中,距我住的小区有百里之遥。但去得最多的季节还是枫红草黄的秋天。是刻意去拍摄它独自沉浸在蜿蜒的山路旁,画意中的站姿里,果的红颜叶的金黄,铠甲般的皮肤流淌过夜露滋润的痕迹;有时凌晨的浓雾会悄无声息地将它漫漫包裹起来,湮没在虚无缥缈的絪缊里。而跃过山脊的阳光会挺身而出着喷薄穿越,印上道道雪白的芒;风这会儿已荡过山坳,漫无边际地轻易一吻,散开了雾的沉醉,还了它无遮无拦的本来面目,也顺势将树影印在地上,那影子便一直躲着太阳由西往东着短短长长。

它有成人怀抱粗细的腰围,树根少些埋在土坡下,一多半踩在山道边,稍稍倾斜着将大部分根系扎进路基的深处。由于山巅遮挡,它秋日照见朝阳的时间,比东坡、南坡还有山头处的柿树要晚许多,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但它的枝叶果实却没有不悦的阴沉,总是精神抖擞、满怀愉悦地面对阳光、大山和云白天蓝,一一表达早安的致意。也能看得出它被拍照时的兴奋。它拟人般塑立的姿态,使人深感鲜活、灵动的程度。但围绕它拍来拍去了几个四季,受它暗示引导,心气越拔越高,反到一直都没拍出心目中期待的那种震撼效果。而陆陆续续做过的样片,回头重温同样是缺憾与歉意交织在一起,一年一年地使人心有不甘。忽然有天茅塞顿开般地原谅了自己。也许有个最好的借口能解释总与幸运擦肩而过,也或是我们正走在可遇不可求的路上,像是默契地故意拖延时间,想要我拍到老得跑不动的那一天,我们彼此才能都得圆满。

但它永远是一个天才又较真的模特,面对惭愧的气馁,依然总把最好的型留给我。想必它一定信任这个偶遇粘上它的人,能把它草根的乡土情怀,连同一颗勇敢的心,还有柿树才具备的特质,一起展示到大山外的城市里、村镇中,让更多喜欢大山的人,也喜欢上与山连为一体的一棵柿树。不,应该说是因为这棵柿树,才让人们喜欢上登山望远,动情抒怀,为外界知道它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它才稍息和消弭经年累月淤积的孤独和荒凉感。因为路遇的老乡说,这棵柿树是庄里乡亲的祖辈栽种的,它至少在这儿独自值守了近百年。作为一个资历深厚的时空漫步者,它起点于荒无人烟的野山里的民国岁月;又成为新中国诞生的见证者;到开垦出学大寨的层层梯田;再到退耕还林被驴友踩踏出固定的穿越路线。这对人类来说该是忠勇之士的那种无悔厮守。用陪伴数代人的长度长到参天蔽日,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一种无我修行。若无居山岭而怀天下的气魄和修成正果的神秘力量,是做不到的,也就没有今天的伟岸。

而柿树除了大自然赐予的立足之地、源源不断的营养供给,也是需要精神动力的加持,才会像今天这样一直表现出神采奕奕的自信,而百毒不侵、鬼神不欺、顶天立地的昂扬着。否则它的姿势或许是杵,是撑,是迷茫,是昏聩。然后僵硬,颓废着消瘦、干枯,直至在狂风暴雨的侵蚀下渐渐败倒在黄土里,化为腐殖质。因为在群山环绕中行走的久了,会看到曾经熟悉的树木,在优胜劣汰还是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里,没能战胜恶劣环境、病害虫害或别的不测,失去了生的信念,渐渐由旺到衰,因枯成柴。

而把柿树的生活滋味传播到域外的世界,应该不是一个非分之想。这也是我总能穿越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顺利找到它的初衷。几年的拍摄磨合里,每每对视,自感我们之间无需客套,意会足矣,其它都是多余,这份友情已是莫逆而神往的那种。

在忙忙碌碌的都市生活里,人常常把日子过得丢三落四,一边忘我地甩锅,一边自叹庸懒无为,又一边羡慕别人的生活。而我却用许多闲情无意中结识了一颗柿树,并庆幸比其他人类,多了一个木字旁的挚友。但美中不足的,毕竟还是物种有别,我从它那里得到的东西,一直都不能用顺畅的语言或文字表述的清晰明快又意味深长。哪怕就琢磨几句表情凝重的网络段子,或是使人印象深刻的人生感悟、心灵鸡汤之类,值得拿来分享给不了解柿树和山里生活的人,让他们的圈子里也有一颗柿树和一片山,缓释压力带来的余悸,心里才会稍感慰藉,对得起跑来跑去的光阴。

有网友说身体最诚实,想来真的不假,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自己体内时常涌动的好处,的确可以拿去治愈和激活失去锐度和分寸感的灵魂,赶走里边的浑浊、旧伤遗存的自卑;亦可去唤醒木讷了的心,在乏味的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里,给不再年轻的心也装些星辰大海的诗境、少许激情燃烧的冲动;也要像柿树一样守得住本分,心无旁骛地做梦,愉快的过生活,也享受山里的宁静空旷而泰然自若。

想来惭愧,因为疫情起起伏伏的捉摸不定和出行的限制,我已有两年没去探望那棵柿树了。但生活里它好像一直陪伴在案头,默默地看我翻书、喝茶、婉拒不合时宜的社交。其实,我早就隐隐感觉到这是一种无言的等待。

是时候该去它的领地,真诚呵护一个人跟一棵柿树的友情,履行我们曾经的约定了。

 

 

 

 

注:正文4148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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