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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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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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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羊角花

母亲的羊角花

(一)

改革开放后,生活逐渐富裕起来,“5.12”强震,举国援助,藏寨羌乡,浴火重生,新房林立,交通便捷,近年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即使边远山寨的单家独户也能驱车到达,各家各户焕然一新,洁净明亮。房前屋后,露台过道,拐弯抹角,花草飘香,好多还是陶瓷盆景栽种,来装点如今美好生活,春来各种果树之花,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各式野花竞相争奇斗艳,不同时节有不同花色,四时绽放。国民的生活品质全面提高了,审美情趣随之上升。

羊角花是川西北高山地带杜鹃花的一种,中国十大名花之一。灌木质地,在羌区有许多关于羊角花的传说。它生长于远离村寨更高海拔的大山深处,一生所有的孕育成长,就为着这一年一度的灿烂盛开,叶脉四季翠绿,植株在冷酷中流动着血液,那无与伦比映满山谷的绰约风姿,开得是那么的明丽奔放,那么的鲜艳与野性。她的伙伴遍及地球北温带高原山地的广大区域。

许多艺术家及爱好者29多年乐此不疲,驱车由川西北岷江河北岸桃坪羌寨进去,从增头寨子出发,徒步几十里到大宝山沟,专程去欣赏拍摄满山遍野的高山杜鹃羊角花。整个山沟壑纵横,连绵百里,羊角花们聚族而居,明媚娇嫩,璀璨夺目;体态高洁典雅,树身盘龙苍劲,仪态万千;红如火,粉如霞,蓝比宝石,白成玉润;或浓妆艳抹,或淡装素裹:青春洋溢、热情奔放、雍容典雅,气质非凡,芬芳沁骨,观之忘俗啊!

说起羊角花,便想起一些故事。

村寨里应该不能生长羊角花树,到现在也没有。

可是,我爷爷(外公)家就曾经就引栽有羊角花树!

那是在院坝东侧一道竖卧的小山梁上的一块天然高地,十来平米面积,耸立着大丛羊角花树,东侧路道盘绕而上,家屋出来向东往上,如不下走绕道,就必攀这处岩路捷径,有供踩脚抓手的山石,那石面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我们这个山村叫增头寨(羌名吉勒),分上中下三寨,千百年间,在那一带羌区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沟口为岷江上游最大支流杂谷脑(沱水)河,奔腾咆哮,不通舟楫,交通阻隔,沿河一带兵荒马乱,处于高半山的增头寨成为大河以北“后三枯(民清时期对理县羌族聚居区的划分与称呼)”一带文化经济中心。爷爷家就在中寨口子上,这大隆的羊角树,有十几株密密聚在一起,春末夏初,鲜花次第开放,这灿烂绝美的花丛将高山野地的经典华章书写到了自家门口,三村四寨之间,寨中人都奇怪这羊角花生存的神秘,羊角花怎么会来到这人居地方?村寨及四周自古从未生长过这杜鹃花呀,寨中人都惊奇感叹而关注呵护,远方过路来客也情不自禁要驻足观赏!

这一团美艳的羊角花比起当时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来,给人以清心独特的享受。

清末至民国很长一段时期,兵荒马乱,世道浇漓。因无人看管,这丛羊角树几经衰落,濒临消亡,我母亲长至十几岁后对此花丛关爱有加,精心看护,除草印水,从山上背来腐质土壅培,至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这丛羊角花重放生机,枝繁叶茂,年年繁花似锦,成为寨中最靓丽惹眼的景观。

这大丛的羊角花,来历颇有几分神奇。

爷爷的祖父曾高寿到九十有二,是本地区很有名望的私塾老师。家人曾供他长期在崇庆州读书,考中秀才后屡试不第,曾弃学回家却不堪劳作又发奋读书,51岁方才踌躇满志进京殿试,录为三甲进士,因已大龄不愿为官而被当朝同治皇帝授予九品官服花翎顶戴,恩准赐龙头拐杖还乡办学,有教化边远番民诗书礼义之意,并不专图科举为官之用,那办学老屋至今尚耸立于中寨东侧,依稀可见其狭长的方墙轮廓,讲学20余年弟子来自今松茂理汶及灌县等地,说做九十大寿时按其官阶排序跪拜,一大屋的红顶子,有几位放外任了知县,1954年本乡佳山文人龙文明潜渊先生撰写梁周氏宗谱源流有其专门叙述。那时桃坪增头属理番直隶厅九枯六里(清代羌汉治所名称)的“后三枯”17寨,中心点在增头寨,桃坪设有专门接待站,可谓声名远播。先生博学多才,一心要用文化造福桑梓,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甚见成效。有一同村小女因其家贫慕名求学心切,先生竟然力排众人非议慨然应允,半升玉米籽算为学费,几年下来,不仅能识字看书,而且还一口流利官话(普通话),与羌话(当时也叫乡堂话或地脚话)并用比较,这女弟子虽不能秀才却也治家有方,生意有道,相夫教子,成为衣食充裕的小有家庭,特别喜爱大山里的羊角花,幻想着把花弄到家门口来,也为感其师恩,知道先生也特别欣赏羊角花,她便费几年劳苦心血进本村磨子沟大宝山,进行羊角花树的移植试验,虽屡遭失败,但最终将大山深处高寒地方的羊角树引栽成功,羊角花开在了中寨老先生之家门,其实就是将羊角花喜欢的高山酸性腐质土壤成倍搬移过来,旁边植一株野樱桃树为其庇阴。引种羊角花到村寨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女弟子去世后几十年间,羊角花几度垂亡,辛苦挣扎,直到我母亲在世,这隆羊角花又恢复生机,并培育到一种生存的极致。那时方圆百里,但凡人们走过路过,都交相赞誉,谁不知道,我姥爷家门口生长有这么一大丛灿烂绚丽的羊角花啊!

听老辈们说,我的母亲小名香妹妹,十六七时出落得十分漂亮,是我姥爷特别的至爱与骄傲,家婆来自山下桃坪古寨,都说她是接纳了各方优点,特别是得到这隆羊角花的灵秀之气,可我对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在我幼小时离开人世!至今尚有一张黑白照留存。

( 二 )

我如今最早的记忆便是我4岁那年的初秋,川西北高山上的理县增头中寨,房外坡梁上簌簌飘着落叶,已快凋落的那丛羊角花漫天飞舞,狂吹的是天气变冷的进山风,那一年的羊角花竟然迟迟不愿离开枝头,好像就单等着要与这旋转的山风共舞,我们站在中寨奶奶(家婆)家小房背上(羌语称沃不基达),远远看见我陌生的父亲带着我更陌生的新妈:短衣服,长辫子,二十出头,很白的肤色。从下寨上来接我们回去,这之前父亲已经来信说要接走我和姐姐,新妈在下寨旧屋已住有个把月。父亲本是中寨我爷爷(外公)家的上门女婿,按羌区习俗,上门女婿的儿女随母姓,承顶妻家门户,有的男子本人还得改成女方名姓,所以我们称呼家公家婆为爷爷奶奶。父亲与我爷爷一家共同生活有五六年,他趁解放初期草地剿匪支前而离家,后来考入四川省立威州师范学校,一年后便来信说要我母亲带着我姐搬出娘家,爷爷并不认识好多汉字,他跑到邻居亲属家才弄明白来信意思,主要意思就是要我母亲搬到下寨另立陈家门户。我爷爷只得听从,我母亲带着她父亲给予的那份土地搬到下寨,暂时借居在别家,后来,我舅家亲戚在下寨为我家砌了间木石结构的简易平房,大概在1957年修成,这还是土改时生产队分与我父亲的宅基地,四周都是别家的高墙大屋,因而,这百十平米的小屋简陋而黑暗。母亲在这里生下我,在我整满三岁时,即1963年2月6日,新年的正月十三去世。娘家亲属悲痛掩埋,奶奶带我和姐姐返回中寨居住。父亲在外县工作请不到假,三天垒坟后才得假回来,也是悲痛欲绝。父亲所接的后妈来自汉区,她的老家也已没什么至亲,是父亲工作单位经人介绍相识的当地一孤女,答应愿到很远的高山远寨来居住,重新来组建家庭,抚养前妻儿女。后母就住在下寨那间平房老屋,属于一生产队,她来中寨(属于三队)接过我们两次,不是爷爷奶奶不忍心,便是我姐姐大哭大闹,我那时大概还很朦胧,所以后妈来接我和姐姐重返新家。

父亲回来只两天假,当时没有接到我们就转去在外县的单位上班去了。

当后妈再次走到在离中寨房子已经很近的瓦基戈(地名)时,姐姐突然便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死命抱着奶奶恸哭,巨大的悲伤与恐惧压倒了已十多岁的她,惊慌失措跑去躲藏,我似乎受到感染,像是要被投进深渊一般。整个家人被情感所撕扯而泣不成声。爷爷平时话语不多,年轻时经事不少,是两任旧时代保长,但没做过什么过恶事,人民政府对他宽大处理,此时他突然双手捶打自己胸膛,悲伤难抑,谴责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冤孽,痛失长女,生离死别,……

我听着陌生人从院坝走上倒拐石梯进门的步伐,匆忙躲进和奶奶安睡的床下,姐姐也躲得不知去向,家人们房前屋后田边地角找,后来奶奶听到一种声音,就奔往一个方向,在院坝东侧的小山包上,找到蜷缩在羊角树丛的姐姐,她还在拼命往里钻着,几朵羊角花瓣竟还挂在枝头上依依难舍。奶奶说,这花怕是你妈的精魂呢!

我的后妈当天未能接走,我那已婚一年多的大舅说:大姐,等明天晚上,我把两个娃娃给你送下来。

那一天,姐姐终日忧伤,其实离开是早晚必然的事,我奶奶下面还有儿女,只是我俩与父亲与后母太于陌生。母亲去世后的那年春节,父亲独自回增头中寨来和我们过年,他不敢经过下寨的老屋,而是绕道边边山到的中寨。那一年,父亲给我买来一手摇玩具,正是1964年的春节,是母亲去世后我们父子三人与爷爷家一起过的年,父亲尚未找新妈,我们都沉浸在我母亲去世后的巨大悲痛中,但我和姐姐仍然与父亲变得相当陌生,因为他常年在外。我和奶奶一家,一年半载朝夕相处,使我俩完全融入了爷爷一家人的生活。

中寨奶奶于1998年8月去世,九十多岁,她在世时讲:我和姐姐爱尿床,爷爷半夜时喊幺幺起来解手的声音,下寨都能听到,姐姐醒来已经迟了。白天,奶奶就在火塘上烧三柱香,吆来鸡公鸡婆,叫我和姐姐说:鸡公鸡婆,白天我们替你屙尿,晚上请你替我们窝。

离开那天,我和姐姐还跑去羊角花树旁,那蔫蔫的花瓣还有最后几朵难舍于枝头。我和姐姐在爷爷他们好言软语中,答应听话不再吵闹,愿意离开中寨。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时间是1964年的7月30日夜,因为第二天8月1日可在一生产队每人可分得新粮。姐姐背着被盖卷,还提着她有把手的小桶,我贴在大舅背上,二舅背着一口木箱,他常年在外做工,他赶回来是都没有预料到的。朦胧月光洒满寂静的山村,到下寨的路有些坡段陡峭狭窄,路边就是高坎,我却特别感到那大隆的羊角花树伸长着胳膊照耀着我们。为什么偏要晚上送我俩到下寨新家?因为大人们白天要忙活路,晚间走显得自在些,没有那么多怜巴巴的眼光投向我们。爷爷奶奶那天没有亲送,怕我俩黏着又要哭闹。

下寨的老屋空荡荡的,物是人非,事过境迁,爷爷奶奶不来好,睹物思情,徒添伤感。大舅和二舅在矮屋东侧很黑的里间给我们理好床铺,叹息一阵,坐有一会儿即离去。

( 三 )

母亲死,姐姐十来岁,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下寨冬月的某天,矮小暗黑的石砌平房,奶奶照管已卧床不起的母亲有大半年,那天她一大早依旧回中寨做活路,我母亲有气无力说,你吃点饭上去,奶奶说我回去吃,她不愿吃我家的饭,虽然好些粮食还是奶奶家提供,看到我家断炊,爷爷(家公)就叫奶奶匀一些粮食,奶奶总是暗暗多装,背到下寨我家来,当时食堂已下放到各家各户,全村因饥饿得水肿病死去很多人,奶奶家中也很困难,但爷爷总比别人有办法弄到一些,而这点粮食也让奶奶千方百计拿来接济我们。我爷爷成婚后一直很宠爱心疼他的长女,我母亲搬出中寨时,爷爷将瓦基戈下面的上等好田(羌名叫布基赤的地方)划给我母亲。奶奶自己经常挨饿,扯谎给我母亲说,她中寨家中吃了饭;或回家给爷爷假说下寨吃了饭,直到有一次,她昏倒在母亲床边。奶奶的一生都宁可亏待自己,她白天回中寨做社场活路,晚上到下寨经佑我母亲。

病中的母亲还不忘叮嘱她的孃孃,请她照看好那隆羊角花,似乎花好她才会好,这是好多养花人这么说的。我们这里过去称母亲多喊嬢嬢,读音为nián、nián,跟娘字很近音,称父亲多叫巴爸或大大,似乎这样称呼才更显亲昵。

奶奶当天回去不久,大概是上午十点左右,母亲忽然对姐姐说:幺幺(村里对女儿的昵称),我的眼睛咋一下黑得很呢?你把我牵到火垅(火塘)上。到了火垅边躺在坐椅有一会,姐姐便去灶前取柴生火,突然感觉这住屋出奇的安静,感觉有什么不对,便跑去推摇着呼喊母亲,已无应答,全然不像前几次,昏过去了还能醒来。

姐姐已感觉母亲这次全没了气息,便哇一声,惊恐地哭嚎着跑出房门,到了寨子上方一处叫“二那哈”的地方,是紧挨寨子上方的一处大田,站在田边上可以瞭望中寨奶奶家。姐姐朝奶奶家高喊:“嬢(nián)嬢,嬢嬢,我妈喊不答应了,我妈喊不答应了,我咋个做哦?……”姐姐凄楚的喊声被旁边屋楼上邻居周奶奶听见,说:“幺幺,你都十岁了,咋还跟你妈一样喊嬢嬢,你该喊奶奶呀”,姐姐因此才改称奶奶。周家人方才四处喊话通知,邻居们闻讯赶来料理后事,奶奶一家及所有中寨亲族闻讯赶来,一路哭着飞奔而来,母亲一生虽好强却也很能善待亲人,深得大家敬爱,我家中一应柴火木炭都是母亲兄弟叔表们争相提供,我们那里砍柴烧炭要去很远地方。小屋顿时挤满悲伤的人们,我二舅当时在顺河坝甘溪做活路,闻讯后一路哭着赶回来,我的母亲从此再未苏醒,是年三十有七。

我的母亲火葬于中寨她娘家东侧离羊角花丛很近的一块坡地上,父亲远在汶川漩口,竟然没有能请到假。长长的送葬队伍,我靠在奶奶的背上,什么也不懂,十岁的姐姐衣裳破烂,戴着孝帕,举着灵牌走在最前面,破旧的鞋帮上补了些白布,算是孝鞋,这还是大舅母不知从哪里找来缝上的一绺白布。虽然父亲后来讲:他与丈人家结清了丧葬及我和姐在中寨一应生活费用,然而我们与奶奶一家的情感又怎么能算得清?

母亲掩埋后,孤苦伶仃的我俩只得到中寨姥爷家居住。

母亲的死源于她几年来的心口痛,多年后大舅给我讲其实就是胃炎发展为胃溃疡,后来是胃穿孔,如果是现如今,医治起来可谓小菜一碟。幼年时作为长女跟随父亲搞各种小生意,走过汶传、茂县及灌县许多地方,也帮人割鸦片烟下苦力,起早贪黑,长期饱饿不均或性格倔犟有一定原因,成年后特别是带几个孩子后更加严重起来,我爷爷一家为我母亲曾四处求医问药,大舅二舅曾背着她从高远山寨走出来,几十里山路,到过通化威州等地,但当时的医疗条件也就是捡回几包中药或几片西药。母亲常常痛得不断从床上翻滚下来,在地上痛苦呻吟,直到昏去不省人事,人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隔天,又奇迹般醒来活几天,如是多次,想来她实在舍不得丢不下她太年幼的孩子,我那时两三岁,没有任何记忆,当时国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到处都听到因饥饿的死讯,当时我的家里尚有粮食节余,一大柜子玉米麦面和其它杂粮,但她舍不得吃,病得越厉害越节俭,怕死后娃儿挨饿。姐姐那时大概还不确切知道“死”的含义,母亲痛得昏厥休克过去后,她就跳着拍手称好,说这下再没有人打我了。

母亲病灶的形成与加剧,还源于她之前一桩不幸的婚姻,当年,我爷爷在社会上闯荡多年,时常带着长女(我母亲)到各地村寨做各种生意,曾靠他自己努力赎回生意亏掉的几十亩土地,之后担任保长,当时桃坪增头属一个保,接的老婆是顺河坝的一户中等人家,我母亲因此而出落得有几分人才,泼辣而豪爽,个人问题上东挑西选,相中的那位是很勤劳厚道的本寨高大英俊姓的杨大哥,只因家贫自小独立,在我母亲家劳动吃住有一年余,在他们就要正式结婚前三天外出威州筹办婚庆用品,爷爷必须要向家门房族老少舅亲三朋四友作一交代,杨大哥所买的彩礼为家中猪膘、药材等所换,不想在归途中遭遇抢劫便只身远逃,其因由是他在外时偶吸鸦片或赌博欠债所致,我爷爷对当时吸食鸦片和赌博的年轻人深恶痛疾,亲戚中有个别抽鸦片烟的都千方百计向我爷爷隐瞒,自然也不知道这未来女婿由此情况,这大哥因此被一伙人堵在桃坪桥头不许回家,叫他将所背的东西作抵押,找到了钱款再赎回背篼上的东西。我母亲一家苦等多日,派人四处寻找,至迟以为花夜(举行婚礼,正席宴客头一天)那天肯定会回来,然而却似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这位大哥的父亲很早过世,他这一走也带给他母亲及两姐妹以无尽的相思和泪水,其母也倾尽所有办他婚事,他却一走了之而几乎一夜头白而变得神经恍惚,后到木卡山上寨子亲侄家直到病逝。

爷爷觉得在亲属乡人面前丢尽颜面,不得已将婚礼改作庆寿来敷衍,我母亲悲苦交加,忧心如焚,这大哥或许不能不惧怕他未来的这位丈人和这几分泼辣姿色的将婚妻子,或许也无法面对母亲和亲友对他的期望,更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的恶习招致的后果,是生存的本能他没有投河自尽,在寒风中站立许久,终于决定远走他乡,他先是跑到隔着两个乡镇好几十里外的他舅家山寨,慌说婚礼推迟专门跑来通知,并玩耍了半个月之久,也可能以为会有家人亲属来找他劝其回家,他好保全脸面趁势回去,可是半个多月过去也没人来此找他,他就帮人背东西远走茂县山区悄然成了家。几年间我母亲忧心如焚,茶饭不思,病体加重。后来,母亲才不得不与比她小三岁的我父亲成婚,自小孤儿的父亲一直生活在下寨陈三爸家,陈三爸当时在本地有些名望,他二哥是乡长,他自己是本寨的袍哥大爷,很有家族振兴的雄心,陈三爸与保长之间自然一说即通,我母亲再不敢任性而不能不从父母之命。婚后的母亲不免还剩几分颐指气使天性,对我其貌不扬的父亲难免嫌弃几分,好在父亲一心想自奔出路而最终让我母亲刮目相看。

母亲病情不严重时常回娘家,总是去照管由她起死回生的那隆美艳的羊角花,即使已拖着病体,惺惺相惜,直到她卧床不起止。

母亲病重期间给我姐姐讲,你爸爸以后一定会找一个“俄基麦”(汉族姑娘)回来,多少表现了母亲对我和姐姐未来生活的沉痛担忧和预感,然而,为了抚养幼小的我们,三十出头的父亲不去找又怎么行?多年后,父亲给我讲,当时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要把娃儿带到他的工作地,组织上不可能不考虑的,他说,不然大家后来也不会那么遭孽。

那位远去的大哥从舅家山寨下来就帮人背东西,实在也没有勇气回家,就狠心从理县三岔沟翻山越岭到达到茂县黑虎、三龙等寨,沿山道各寨一路流浪,最终在宽房大屋,牛羊满圈,柴码子多的一户人家走了进去,这家地多正需劳力帮手而住下来,因其做活卖力本分踏实,人也有几分帅气,几年后因家庭变故而当了恩兄的填房,成了这家孤儿寡母的男主人,“文革”前期回过增头寨,其时我母亲,包括他的母亲均已过世。这大哥因为地主成分等原因,“文革”爆发,其家受到冲击,心性懦弱胆小,夫妻双双不堪其苦而悬梁自尽。

( 四 )

我回忆知觉的全面复苏全在我母亲去世后返回下寨好几年之后,对生母的音容相貌我丁点记忆也没有,我仿佛觉得只是哭,无端的没有来由的哭,似乎来到人世间的首要任务就是哭号,后来母亲去世,我也就奇迹一般停止,天晓得是什么原因。

依稀记得,到下寨新家的那年,特别想念奶奶,尤其是漆黑的晚间要上床睡时,夜深人静,想得特别厉害,便偷偷从黑暗的房间跑出去,一个人来到院坝的大门边,外面就是巷子,房门紧闭,羌区特有的木制锁钥,羌语称“朵喂”,小孩和一些大人很难摇开,门闩是正方形硬木,长长的从墙洞抻出将一大扇门闩住,根部藏于墙里,需用配套的木钥抻进去,将落下扣紧的两根细木柱抖出,门闩才收回墙洞打开大门,既要有力又要技巧,有时姐姐和后妈开启半天,大汗淋淋,骂是哪个把大门栓死了。晚上都是要栓死的,怕小娃儿打开,夜半牛啊牲口进来,屙一院坝屎不说,还将院坝菜园弄得一塌糊涂。我开不了门,就蜷曲在大门边哭喊很久,屋里的人毫无感觉,我忽而感到巷里有人,便异常兴奋以为中寨奶奶真的下来接我,就高声喊叫,原来却是巷子对门住的朱家奶奶,她就说:“缺却墨子,遭孽”! 缺却墨子是本地羌语,意即死了娘没人心疼的意思。我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醒来两边高墙上星光满天,感觉房顶边有盛开的羊角花盯着,满地清香又瞬间消失,顿觉夜半寒气袭人,便自回里屋和衣而睡,不再害怕。

有一晚大门的门栓没有扣死,手一推便开了大门,我便朝着中寨大路方向往上走,月华如水,朦胧中过了布瓦(地名),到了叫布基赤的地方可见中寨奶奶的家屋,上几台梯田便是上一大斜坡田,队里正改造成梯田一半,走到尽头须上高一级陡坡时,狠劲爬上一大土坎,迎面见到到一座很大的露天墓穴,斜斜的月光刚好照出两壁墓境,顶上依稀荒草,可见两具只有底部的棺板,依稀有些尸骨,两块头盖骨十分显眼。这是平时白天都曾看的,我们还在附近参观过队里垦荒打开的墓葬:清油灯碗,黑头发,排列整齐骸骨,后来改土队将其烧纸深埋,人越胆小就越好奇去看。我露天墓穴雪亮的骷髅头骨吓破了胆,中寨尚远,就立马转回,一路狂奔着不管有什么障碍,而路道却十分清白,感觉身旁仍有那隆羊角树花的照耀似的,人变得轻飘飘,遇坎跳坎,遇沟跨沟,有一处怕有四五丈高的土坎,飞身跌下去在一土路上,顺势又翻滚到下面一块田地上,爬起来就朝下寨方向跑,或有神助,觉然无痛。到紧挨学堂的最后一张大田时,感觉肩上花树消失,旁边映射出小学堂的灯光,还伴着鼎沸的人声,其实就是点了两盏马灯挂在梁柱上,许多人在那里学跳舞,排练忆苦思甜之类节目,还有好多娃儿东奔西跑,我还跟着疯跑一阵,不知不觉就在窗台上睡着,还用一块木板挡住自己,梦中忽然有人敲打我,醒来看见姐姐提着盏油灯找到我,原来已是后半夜,学堂早已人去楼空。姐姐在家里睡一觉醒,我不在家,便出来找我,打听到我曾在学堂玩耍,喊我方才苏醒,看我鼻青脸肿衣裳划破,骂一阵,方才牵我回家。

第二天早上嬢嬢看我一瘸一拐,头脚有些伤痕说,你昨晚又疯到哪里,你们会不狂耍?你爸爸回来我告你,出了人命我咋个交代?姐姐也不知原由。

多年后的今天,那上中寨的旧路尚在,地边黄泥高坎尚在,没有人能经受得住从上面摔下来的遭遇,也没听说有另一例某人从那里摔下来。那晚,一定是我在天之灵的母亲看护着我吗?为什么那时那地眼前总晃动羊角花啊?我居然只是些皮外伤。

( 五 )

那时候,姐姐有些岁数相当的同伴,都喜欢晚饭后到我家暗黑低矮的屋里来耍,把听来的神鬼精怪加盐添醋神乎其神说完后,就都害怕不敢出门而拥挤到我和姐那间满是尿臭的床铺上,一晚上叽叽喳喳不停,她们好像对尿臭没有什么感觉,经常有三四个人挤一起,床单是很锥身体的牛毛毪毯(一种粗糙的毛织品,羌话叫索替),中间被长久的尿液腐蚀成一大块漏洞,后来有了草荐,软和多了,却也被尿液腐蚀成一块大漏洞,露出下面因尿酸发白的床板。每当夜半被滚烫的尿液惊醒过来,惊吓不小,便赶紧用衣裤垫在身下,白天又把皱如腌菜的衣裤穿起,全身散发尿骚气。早上都起得早要出工劳动,我最后起来就想方设法用被盖遮掩,怕被后妈晓得免不了挨骂,并且会如实告诉父亲,我那时对他的严厉感到十分害怕。现在想起来,那时半年难见点荤腥,有几个月全是洋芋元根之类,还见不到玉米面,想不尿床都难。

几个女青年还被生产队长派往队里保管室守夜,这是过去富有人家大屋,有四五层楼,我们就在三楼,二楼住着一户人家,这里有队里堆放的收成,不同时令收获的,比如玉米,洋芋、大豆、黄豆等,元根、红萝卜在地里即分与各家户,队里堆放的洋芋是尽管可以烧熟吃的,只是不能拿走。简易的床铺就直接坝在保管室楼板上,她们都比我大十几岁。我被拥在中间,没有内裤只能和着裤子睡,已有些害羞。我被夹在中间不必担心盖不上被东拉西扯的被子。睡到半夜楼下面那家人突然高喊,说你们啥子水都滴到我们脸上了。应该是我不小心尿床了,因为大家起来检查,我的下面浇湿,赶紧挪移床铺,我把干衣服垫在身下继续睡觉。

离开中寨大约三年后的某日,正是五黄六月青黄不接时,我跟着姐姐去讨猪草,走到野地,哪有心思去找啊,也奇怪那些年田里坡上猪草很少,要找满一背篼很难,总是饥饿,出门即去找野果子吃,夏季里多的是八榴红,小指姆大的红皮果,皮薄一包籽,全放进嘴里吞下抗饿,最好吃的就是乌泡(川话将泡念成儿化音),一种乌红色浆果,肉质比野草莓还软,我们叫野草莓为地泡,但都比不上乌泡好吃,寨子四周荒山荒坡上最多的是这种带刺的灌木,长枝条,田边地角,荒坡小道,均有乌泡树,刺多果多。也不怕密密麻麻的倒勾刺锥破手指,红的乌泡未成熟,找黑的才好吃,需摘一大捧放到嘴里才过瘾。最好吃并能吃有饱胀感觉的是隔山锹,藤藤入地细长难找,较大的块根深埋地下,茎叶细小难发现,跟找天麻猪苓一样很稀少,发现了就绝不放过,不管有好难挖掘,生吃很香甜还有粉味,有饱觉。

那天在野外找了许多吃的,猪草找了半背篼,中午本该回去,就是回去也没有吃食,那时的生活都两顿饭,晚饭在天黑以后才做成。把背篼放到路边,姐姐到西面进沟的荒坡去摘各种野花,最惹眼的是磨子沟路上的扁竹兰花,植物名应是扁竹根,属鸢尾科,翠绿的剑型叶片聚族丛生,间或托举着一两株明丽的纯紫蓝色花朵,花型很大,光艳夺目,比一般的草花显得超凡脱俗,别有韵致的“蓝色妖姬”。这时姐姐便说,我们到奶奶家去看羊角花呀,那羊角花才是真正的花呢,于是我俩飞一般上坡赶往中寨去。

我俩对爷爷奶奶的思念突然陡增起来,云朵中,太阳忽阴忽烈,那路显得很长,当我们一路喊叫,气踹嘘嘘赶到目的地跨入熟悉的院坝,焦急走上石梯站在熟悉的沃不基达时,爷爷家却关门上锁,失望落寞许久,我们才想起院坝东坡那隆羊角花树,以前正是灿烂盛开时节,而今,羊角花树已被人砍斫无存,望眼齐腰的荒草,孤寂凄清。旁边新长成的一棵野樱桃树倒十分的青春旺盛,忽然起一股大风从远处刮来,在我们旁边就地盘旋而起,将樱桃繁多的花叶腾空而起,下方独柏树方向传来布谷鸟紧急鸣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以后知唐诗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指的正是这种飞鸟。

当时我和姐并不知觉,母亲的坟就离羊角花树不远的一荒坡上。

那野樱桃花瓣漫天飞舞,是飕飕的出山风,怕有雨来,我俩匆忙离开奶奶家。

多年后才知:我们搬到下寨的第二年,这丛羊角树只三两枝上开着孤单的花,其它枝条只长着叶片,勉强生存的样子。第二年死去一半,剩下的只长着瘦弱叶片而已,走过的路人欣赏叹息,奶奶要来看护,爷爷阻止她说这羊角树也走到它生命的气数了,叫奶奶砍了去,免得见了心酸。

我们去看花的那天,爷爷他们全家人都到队里出工去了。当时的农村正开展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的“四清”运动,本来奄奄一息的羊角花树虽属苟延残喘,但它或许不该长在伪保长的家门,生活过得好才有闲心种花呢,此后,那大丛的羊角花在寨中彻底消失。

长大成年,再没有了幼时的恐惧害怕,正是那件黑黢黢小房间,曾梦见我逝去的母用狰狞的面目疯狂敲打导楼房门,我被吓醒方才停止。1996年的春夏,父亲征得大舅同意,号召我们一家回去迁坟,将母亲骨灰移到下寨自家地里,告别她“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荒野。新坟修好,我爱人悄然说:妈呀,你的灵魂就跟着我们来吧,我们吃啥你吃啥。多年来,在我们的家屋,寂静里时常听到一些声响,我们便产生些疑惑,而内心就有几分的惊奇与喜悦。前几年,我后妈与父亲亦先后过世,我说你们也一同来吧,一同来享受现如今衣食无忧社会安定的美好生活。

直到现在!人们要观赏羊角花,需离寨子进山跋涉几十里山路。曾有人试验过羊角花的移栽,而且成活了,但长得不好也不开花。

母亲去世,那丛独特的羊角花树也就消逝无踪,痴爱羊角花的母亲与这羊角花一起永远告别了她爱恨交加的人世间。

 2019.3写,2024年正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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