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来到了川西北的薛城!2024年的四月天气,温润柔媚,温情脉脉,鹅黄、嫩绿,笑声点亮风软,雨点洒落花前。
每一次来去都有其特定的因由,我还在这里教书四年,我时常读这座古老的县城:观宁江门,赏筹边楼,驻足保安桥,漫步旧衙门原址,品城门洞上的红军标语,……。
别看古镇狭隘,自汉武帝始,历代均设治于此,因其特殊地理位置,虽几度毁于水患亦建此不疲。今之所见城廓,乃乾隆二年(1737年)清廷所派知县沈绳祖倡导引领所建,次年,新接任的知县陈克绳再予增修完善,至今部分遗址尚存。乾隆十七年(1752年),清廷派遣重兵诛灭杂谷土司苍旺后实行改土归流,于此保县城设杂谷直隶厅,后为理番县,管辖着今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很广大的区域。民国37年(1946)改理番为理县,解放后,新县府迁居杂谷脑。
这一次是参加“时光里的薛城藏羌文学采风活动”,为期两天,除了要寻访这座老城,还要拜访羌地九子屯村和藏地甲米村的日落寨。
我们能较快到达目的地,全靠近年新修的人行步道,弯弯曲曲,不费大力,从红军墓地沿西侧步道下行,我们最终辗转找到一段最古旧的城墙,并确信无疑,没有任何后人修补痕迹,此段城墙正筑于极其陡险的脊梁上,墙体由山顶顺势而来,绝不间断,我俩站立山半腰,许久未忍离开,以手触摸,那墙面的泥石颇感温暖而亲切,忽而朔风骤起,顿觉荒旷苍凉,坡下的旧保县城,尽收眼底。真要感谢这曲折婉转的人工栈道,不然休想与此段城墙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可知当年修筑城垣的艰辛,不知征役多少民夫,此地牲畜不能行走,只能是人力肩扛背磨,城墙由规则片石和上等黄泥构成,依山脊绵延数百丈,看尽城郭狼烟战火,人世沧桑,逾千年依然默默矗立于此,不禁感慨系之!
说起保县理番衙门,藏羌汉百姓无人不晓,民国时,曾有藏族母子来县衙控告头人之间仇杀而家破人亡,但是好几年过去母亲头发花白有冤未能伸,国民党县政府最后不了了之。我的家乡增头寨也曾经来打多场官司,其中清代咸丰年间即有一桩“孝子案”,其结果是官司双方都输得倾家荡产。
1949年11月,得川省主席王陵基密令,在薛城的理县县长姚佑民紧急通知:值此时局艰难,人人自危之际,只有一致起来抵抗,才是唯一出路。12月中旬在县城召集保长以上人员开会,成立“理县反共委员会”和“反共救国军”,县长姚佑民兼任司令,以杂谷、甘堡屯兵,及在校理县中学师生组成三个团,后来迫于我人民解放军排山倒海形势压力而改弦易辙宣布起义。当时的全县乡、保长、袍哥大爷及百姓等,将薛城均还以保县呼之。
薛城本土文化老人寇大哥告诉我,以前薛城多的是寺庙:城隍庙、川主庙、观音堂、龙王庙、文庙、武庙、娘娘庙、昭忠祠、梓潼宫、真武宫等,以满足不同阶层人希望来拜佛求神,却丝毫未改变庶民百姓的悲惨命运。
伤心朝代经行处,宫阙衙门都做了土,兴亡皆是百姓苦。
(二)
或者是明日上羌寨九子屯的缘故,夜间老想一些与九子屯相关的事。说起九,传说羌族史诗木姐珠和斗安珠,他们婚后一共生养了9个儿女,最后他们各自生息繁衍变成九支部族,成为羌族的前世。
九子寨也传说远古时候有九个男人,住在山洞里,他们勤劳团结,后来连续的雨季不停的暴雨,河水逐渐上涨,九子没法一起生存,只有分手,他们用刻画的石条作为纪念,只留下一人,其余人只能各奔东西。那一夜他们联欢通宵,互诉衷肠,次日相互送别,一程又一程,这样循环往复实在难舍难分,直到太阳落坡才彻底分手。为纪念兄弟之情而取名“九子”寨,剩下的这个人看到洪水还在不断上涨,只好往高处逃离,他看到很多人也往另外地方逃跑,他也跟着,人们跑啊跑,与洪水拉开很大距离。这个人就和大家一起干活,并得到大家的允许,背石垒土,挖沟填石,他的干劲很大,表现十分突出优秀,他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首领就赐他朱姓,问他以前居住地点,他说他住在很陡的山洞里,那人便说,那你就叫朱纳壁。
由朱纳壁想到九子屯后代的朱伯珍,他是清代康熙、雍正年间六次平台湾的英雄。
朱伯珍生于清顺治八年(1651年),他家资殷厚,在崇(庆)灌(今都江堰)一带做生意买田地,其父专心培养幺儿子朱伯珍,朱自小受到良好教育兼练文习武,培养他为人仗义报效天朝的品格,22岁那年应征入伍,星夜奔赴云南参加清军,刻苦学习军事,磨练善战意志,参加了历时八年(1673—1678)的平息“三藩”反叛,战斗中勇猛无畏,冲锋在前,受到将士一致好评升为总兵,其后朱奉旨平定福州耿精忠之乱。康熙十九年(1680年),朱率部攻打台湾,重创郑经部,康熙22年(1683年),朱部配合施琅直取台湾,迫使郑克塽(郑经之子)率残部归降,台湾由此归入清廷版图。雍正十年(1720年),年逾古稀朱伯珍荣归故里,老家安度晚年。
统一台湾更是今天十四亿中国人民的由衷愿望,谁能容忍台湾从中国版图里分裂出去?
朱伯珍的事迹在九子屯各寨老一辈人争相传说,但我翻遍清代乾隆12年(1747)的《保县志》,同治五年(1866)的《理番厅志》均未记载。不免让人存疑,而桃坪增头村于同治六年(1867年)考中第200多名的进士周德攀,也未有踪影,仅仅只是增头周氏宗谱有其确切记叙。但我知道整个封建王朝,对边远少数民族是带有特别成见的。
此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我说与朱伯珍老人,他竞哈哈大笑,说我也是有些历史见识的人,你不见保县城西门的名称乎?这些从内地来到边远地方做官的举人进士为代表,他们本身就歧视少数民族土著。我说,雍正八年(1730年)二月,清廷允准茂州各地羌民科举考试,与汉民一体对待啊。朱老伯说,羌民高寒山寨生活十分困苦艰辛,归顺后规定每岁纳贡财物,许多番寨生活一贫如洗,时常搅扰河坝汉民住户,也是事实,次数多了,朝廷就派重兵镇压。我说朴头山有唐朝所刻碑文,记载那时即有维州刺史焦淑所率羌汉兵士健儿三千余人协同作战,典官施恩书于唐开元15年9月19日。朱老伯拈了下他花白胡须道: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也。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才是历史的进步,唯有共产党说到做到,解放全中国,实现民族平等,国家统一和繁荣富强。封建社会腐朽透顶啊,派我们五屯将士出征去打仗,进西藏打击廓尔喀,去沿海抗击英军,也叫我们去镇压各个地方的民众起义,每一次都死伤惨重,虽得些朝廷抚恤,哪承受得千家失子之痛,你是教书先生,知道那首晚唐曹松的诗吧?
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
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
近来长共血争流
(樵苏:砍柴刈草。沧江:江流、江水,因水呈苍色故名。)
(三)
游览木卡老寨,第一惊奇者,乃于巨大山岩上手工凿成的小道,用力攀登才能到达上面住屋,既坚固了上面的房舍,又节省了珍贵的土地,还更利于防御外敌。第二惊奇者,过老乡公所,溪沟边大房墙最显古老,三四层高的墙体上棱起伸出的木板,高高屋檐下竖型排列,有几张上面还依然承载着楼阁,悬空于高高的房背边摇摇欲坠,人不敢擅入;有的木板已经朽坏,根部残存,年代十分久远,这在整个理县藏羌山寨已不多见,我所知道的下孟沙吉寨、甲米村日落寨、桃坪、增头寨尚有,但都已不能人居,成为空房或废墟。
木卡老寨还有更惊奇者,就是木卡河沟另一边一户人家。我们跨过木桥,走上高陡的长长石阶,都市来的文士们得歇上好几口气,“别墅”的主人名陈绍清,70多岁,羌汉双语都说得顺溜,年轻时是有名猎户,中年后为出色兽医,他把一陡斜的一块山坡地建造成风水宝地,并在此颐养天年叫人羡慕不已,是“依山居止,累石为室”的现代农村版建筑典范,有传统羌人的历史智慧与创新,俨然一处世外仙居,我们同去诸人无不绝口称赞。
这是大山脚下陡峭逼仄之地,借东侧水源,居然用石块砌成七八个紧密相连的精致平台,有客厅、卧室、厨房、院坝、房背、书房、走廊、露天的棋牌茶座等,毫不拥挤,错落有致,窗明几净、空气清新,连接巧妙、布局自然合理,结构严密紧凑,林木葱郁而光照充盈;缸里泉水长流,山间清风徐来。各间梯步勾联,四周绿树成荫,西侧还有几畦菜地,周边鲜艳明媚,房前屋后,花草飘香,葡萄藤蔓,随处点缀,成为绝美的高人雅舍。
(四)
老城的酒局之夜,总有些相关的历史人物端坐于时光深处,我的思维在薛城与五屯间自在地夜行,由四月风轻盈推送,撩开旧时代脆弱的历史帷幔,看数百年杂谷脑河岸藏羌汉民的生活摸样。
出来的竟是走遍半个中国的穷人扎克塔尔,自称是下孟沙吉寨人,藏族,王千总家长工,睡的牛马圈,吃的猪狗食,他说他现在是朝廷名将,最有资格和我说话,原因当然是我在下孟、薛城教过书,更关键的是我还曾数次参拜过他的建威将军墓及他一同荣耀的贫贱母亲。
为朝廷出征打仗有去无回是很自然的事,扎克塔尔本来可以不上战场,因为家中独子,父母又年老多病,但王千总家有钱有势,他哪里舍得放走他自己的儿子?经过上下打点关系,迫使长工扎克塔尔作了顶替,他也就这样参加了清军,训练半年即征战金川,还好,一日三餐终于有饱饭吃,他又通晓藏汉双语,很快适应军旅生活。他吃苦耐劳,打仗勇猛向前而屡立战功,得以重用,金川战事平定后奉旨入京,赏赐黄马褂,选为蓝翎侍卫,后随经略大臣额勒登保出师转战川陕鄂楚,于嘉庆八年(1803年)平息地方战乱,升头等侍卫,御前行走,正红旗蒙古副都统,镶白旗护军统领。嘉庆十一年,出任科布多参赞大臣,旋授正蓝旗汉军护都统,镶蓝旗护军统领兼武备院卿。去世时,朝廷按他官居一品规格设置灵堂,文武百官临场悼念,考虑他生前愿望,乾隆帝恩准他尸骨还乡,祭葬故里,赐封“建威将军墓”,由兵部、礼部派员护送灵柩,直达故地沙吉寨,队伍行程两千多公里,场面壮观,山道崎岖,挑选能工巧匠修造陵墓,在今下孟乡沙吉寨立圣旨牌坊以彰其功,派专员为将军世代守灵,看管维护费用由朝廷负担。
扎克塔尔说啥叫欢喜坡?他曾经中途回乡省亲,路途遥远,要到达家乡了,看见熟悉的熊耳笔架山样,保县官员特来接待,建威将军及随员喜不自胜原地稍息,众皆欢呼雀跃,此地由此得名欢喜坡。
他说他曾是一介平民,边鄙之地,出类拔萃者首屈一指,乾隆帝甚为重视和赞赏,圣上说墓地应有专人世代看护,就是希望有更多边民英雄涌现,报效朝廷,报效国家!
我说后来理番屯兵出征西藏,反击廓尔喀入侵,在鸦片战争中,也是理番将士远征江浙沿海,抗击英军,数千将士流血疆场,幸存者只好发辫腰牌归乡,此辫子坟来历。
扎克塔尔道:是啊,后来百余年,英雄不少,但像我这样兵士成百上千,他们表现也非常突出,都想出生入死,出人头地,建功立业,有的当了千总、把总、增设守备等,但都没有我荣耀,啊,作战勇猛与能力、与智慧都很重要,但也还得要有几分运气。
那天我们到达另一嘉绒藏寨:薛城镇甲米村日落寨,海拔不低,与九子屯均等的高度,林木葱茏,土地肥沃,是过去下孟屯一千总居住地,老屋老树都让我们十分稀奇,山路陡峭,风景这边独好。只是山寨高寒偏远,多靠人力,可知民生多艰,也使千总府邸,至今保持完好,只是悠悠岁月,游人也只能外观兴叹而禁止入内,漫长的封建社会要造就像扎克塔尔这样人物太不容易。
(五)
一个上午都是雨意朦胧,点点缠绵相随,转完木卡老寨已是上午11点,驱车上九子屯,酥雨更加浓密,千山万壑,云遮雾绕,变幻多姿。拐了无数道弯,那雨也紧凑热闹,分外热烈,直到下车方才潇潇雨歇,在尔瓦寨门我们受到村两委盛情接待,万绿丛中点点羌红,村支书喜笑颜开,村里年轻的留守人员都出现在这里。走进时光深处,假如没有霏霏细雨,没有蔼蔼烟云,就难与历史人物神话。
站在几处帐篷地边看下去,龙窝、尔瓦、列立依稀可辨,九子寨还在最高,“5·12”强震后九子寨均已搬迁到河坝,而不担心水患,这是党和政府功德。现在四寨组成九子屯村。全村就在一道巨大的坡面上,岷江上游的山区除河坝以外的村寨大抵如此。星星点点的房舍羞羞答答于坡地之间,过去集中的村寨如今只在政府集中安置处得见。脚下田边地角失散的蔬菜水灵灵与野地花草争相成长,看远山群峰争奇,波涛起伏,流云奔涌,天地间伸手就能抓得一把露水。我们就餐全是山珍:刺龙苞、枸杞芽、孔洋芋、玉米烤馍。真正回归乡土。
餐后继续坐车,到达此行目的地:最高层处的九子屯原址。从河坝到笔架山旁九子屯古寨,垂直高度2千余米,数代九子屯守备所居之地,从乾隆十七年(1752年)“改土归流”设立五屯唯一的羌族屯,守备的第四代迁入尔瓦寨,民国27年(1938年)废屯置保,凡186余年。所见九子屯寨落废墟,大抵年代不远,历史原貌已不待见,但山地依旧,故址未变。
只有走到九子屯老寨原址,才能参见到笔架山的真面目,如非实地亲眼,又怎见识她的美妙绝伦?
我们站在老寨废墟上,眼前便是笔架山全貌,自西向东形似笔架,逶迤并展,连绵不绝。老寨与峰峦之间片片草甸,苍松翠柏交相环绕,山不算高,山峰间距,对等和谐,峰与峰更是高度一致,客人可尽收眼底,留足相互间和顶上高远辽阔的天空,碧绿繁盛的林木覆盖每一峰头,山形端庄俊丽,温文尔雅,充满柔情,向我们携手相迎,谦逊慈祥,山间雾岚缭绕,恍若置身仙界。
“你觉得她仅仅就像笔架吗?”我问我脑海中所想之人。
那位清代知县陈克绳道:我翻阅《威州志》,言山形如笔架,屹立县治前。威保旧治,各定八景,流传既久,余亦姑存之,以备参考。
我说你和后世的吴羹梅恐怕并没有亲到笔架山实际现场吧,只是在保县城远观而已,陈没再言语,隐遁而去。
我以为笔架山之名与今之亲见,鲜活的山峰这样整齐地排列,形成天然翠屏,参差规矩地同心协力于前,且各自神采绝不雷同,恕我见识短浅,找不到另外恰切词语形容,据说全国笔架山有35处,而川西理县的笔架山实在是独树一帜,标新立异,站在山前,我难名其形,莫名其妙。
笔架山下树林草甸很多,当年屯兵集训就在这些隐秘的林木深处执行,刀枪剑戟,万马奔腾,只是整个九子高坡不便行马。理番五屯兵马曾经战功赫赫,涌现很多豪杰,其艰难苦恨可想而知。
清王朝还叫藏羌屯兵参与镇压各地百姓起义,本地百姓造反了,又叫其他地方军队来镇压,成为封建统治者的御用工具。民国初年(1912年),九子屯大流星羌民王竹山率众反抗守备“岁次酒”。民国12年(1923年),杂谷屯藏族守备高益集中五屯藏羌屯兵及蒲溪十寨羌民两千余人,赶走“汉军”,免除理番两万银元特捐。
笔架山来到新中国新时代,共享国运的蒸蒸日上,从陈克绳的保县志里走来,与薛城的历史文化一起,在今朝你才真正现身,美姿焕发,熠熠生辉!
笔架山,也只有在今天,才有全民性亲自目睹到你的绰约芳姿,正是这个伟大时代,才有全民性发现并欣赏到你的特别风采!
20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