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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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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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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十年砍柴

在川西北高山羌寨的增头村(羌语吉勒呗),有过年前上山烧桴糟的习惯。1978年春节前两天,一大早,我们几个穷邻居就急忙去村西磨子沟叫坡坡阁的地方找干柴。在此之前,我们还去坝谷等地烧桴糟。早上很早我们就要上山,中午前要砍上五六背柴的量,剔去桠枝,堆放好进行燃烧,出了火炭就撮雪来浇灭、刨开、凉冷,就成了桴糟。太阳落坡时大抵有一大背篼外加一口袋的成品木炭,背回寨中的家里往往天已擦黑。这是本地习惯,过年前家家户户都上山烧桴糟,极少的家庭去烧杠炭,那是因为杠炭得到很远的山上,须有劳力,有烧炭经验的成熟壮汉才办得到。再就是临时找几背干柴回来,因为,过年了不可能还烧生柴,无论如何再远再辛苦也得有干柴烧锅过年,还得有桴糟来烤火取暖,再穷也得在正月初几头请几桌近亲客人,一年四季亲族间走动走动,叫请春酒,烤点炭火,烧点干柴做饭,是当时农村一般家庭的春节生活。

寨中富裕人家的院墙上堆着几大码干脆的硬杂木粗柴,也就是我们说的杠杠柴。而在我们家,还是用的生湿的细丫枝柴。富裕人家有财力请十几二十个人工提前几年从山里背生柴回来码着晒干,所以他们每天有干柴烧锅和烤火。几十里山道,一天能背回三趟。我高中毕业这半年就被西坝头余家请去做这样的背夫,这是寨中人家已看得起我,已能做重体力活,是大小伙子的标志。当时去他家做工夫,吃的是很高档的细粮:麦面馍馍和大米饭,晚餐是丰盛的酒肉佳肴,这在当时,是寨中上等人家。多数贫困人家没有请工夫的能力,只有在过年前自家人赶忙去找干柴,烧桴糟,准备过年。我的家就属于自食其力那种。1977年底,国家恢复了久违的高考制度,在这之前,历年都是推荐。我参加了这一年底的全国统一考试,并且取得了录取通知书。这年过年前夕,是我最后一次上山砍柴。

烧柴火就能看出寨中的三六九等。家中能挣工分的人少,娃儿多,年终决算还欠生产队,属超支劳弱户。大家都特别看中生产队挣的那点工分,平时也不敢请假干私活。烧柴火也是去较近地方找的生桠枝柴。寨中历来的劳动风气,特别崇尚吃苦耐劳,看重生产队的劳动表现,休息天很少,一个月一次。我家对门高个老潘就是全村的大队长,虽不是亲戚,但我喊大姑爷,与著名老红军张志友是亲戚,是孤苦出身,特别清廉正直讲原则,一年四季都忙于生产队的劳动带头作用,多年了就穿一件政府救济的军大衣,两肩的棉花都开在外面,他没法与队里其他干部相比,他家就只有四面墙壁,房子还是大跃进时队里的公共食堂,好几个娃儿加父母都挤在门后石砌的一张大木板床上,门口终年一小堆生丫枝柴,那还是家庭主妇去砍回来的。每当煮饭时,一屋子都是呛人的柴烟,好在有少量小娃儿捡的半干半湿的玉米根篼能见火焰。大队长开会时间多,平时都忙于公务,也只是临过年了才去很远的山上找两背干柴。

每个傍晚,浓浓的炊烟都灌满村庄的贫困人家,因为柴是生的,遇到天气有变,烟子就更是出不了门窗,全堵在屋内,一家人被烟薰得睁不开眼睛,泪水长淌,我家那间低矮的平房长年就是如此。那时所有的灶房也没有什么烟道烟囱设置,好在羌寨一般都是三四楼层,情况好得多。矮平房或简陋房屋不多,多属新建家庭,一口锅灶里先猪食后做人食,火塘没有其他人家那样正式的铁三角,平地一火坑立着三个长条石,明火敞烧,上面吊一鼎锅或变形的铝锅,也有简易锅灶,每晚夜深了才饭熟,等得一家大小饿得心慌,都是稀粥,装一肚子即去睡觉,这样的生活过有许多年。寨中多处都是穷邻居聚居,大家都清楚彼此。说到借东西,只要有,都十分慷慨。

通常富裕人家烧的是陈年木柴,还有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松光,什么样的柴火都备有,除了有引火炒菜的干丫枝柴,还有蒸饭蒸馍孔洋芋炖菜的柴和炒菜的干柴,易燃而无烟,叫我们羡慕得呀啧啧啧。不像我们家,要引燃灶火都很艰难,吹火筒吹啊吹,没有火筒用嘴炊,双眼被薰得恼火。隔壁老朱家也是经常没有柴烧,靠朱爷爷一个人山里去找柴,朱大表叔跑社会搞交际,行祖传中医羌医挣工分,在生产队晒坝旁边开草药房,很少做具体农活和家务,他家经常是吃香喝辣,高朋满座,生活讲究,有最早的上海144型交流六灯三波段电子管收音机,但有时候还跑到我家来借一抱柴去烧饭,还有碗筷什么的,因为他家来客多,过几天后,母亲就叫我去索要回来。

幼年的我主要捡玉米根蔸,捡回后把它们整齐码在院坝里,晒干的玉麦根蔸易燃很炊锅。或是找背篼柴,即背篼里装节节柴活柴疙瘩。等我稍大点后,我就拿着绳子,弯刀进山砍柴,若家里不缺柴火时,就主要去山上砍生柴背回来。

增头寨砍柴的地方较多,东边有于姑都梁子林盘,东北方的基阁和红觉尔阁,中寨边田上的刻尼刻,算是最近的,但柴少,除非细桠枝柴。北边的坝谷很高很陡,上面有干海子,海子旁边山上森林蓊郁,菌子也多,往西延伸到大牛场。大牛场下面是小牛场。西边磨子沟几十道山梁直通外乡外县,还可到寨子下面的河坝,再上坡到寨子对门山上的倒拐和黑布等地,那里有青杠柴。我们常去砍柴,挖山萝卜等,砍柴有远有近,越远才有干柴好柴,但路程又远又陡,背一背回家很劳累了。

寨子所有的地方我都去砍过柴,结伴去砍柴的时候多些,最简便的是上山后,爬上大杉树砍下粗长的树桠枝,到树下再用刀剔除细枝,宰成一米二三,打捆背回来,一棵大树的枝丫就足够一背。有时也砍质地坚硬的杂木柴,但砍起费力,杨柳木质疏松,黑刺柴没有火焰。我的青少年的许多时光都是上山砍柴,且多在冬季,腰里拴着绳子和插弯刀的刀挂子,羊皮褂与裹脚都必不可少。平时家里若没了柴,就在房前屋后东找西找拼凑柴节棍来凑合一顿饭,之后就不得不赶紧上山来找柴,我家就经常遇到缺柴烧这种情况,因为那时家中只三人:我、姐姐和母亲。

有一次,与隔壁朱表叔家兄弟光林一起去磨子沟砍柴,我俩同龄同学,后来招干他考出去了,我还去他工作单位茂县土门乡耍过,我俩关系很好,可惜他不幸于1993年因病离世。当时他只带绳子没有刀,就先借我的弯刀,结果到中午他砍了一大背柴,我却什么也没有,肚子里又还没有进食,我只好背点他剔剩的细枝丫回家,这是我唯一一次背回丫丫柴,很羞人,走到挨近寨子的大田二那哈时,只好等光林先走拢屋后,我才快速回家,庆幸外人都没有看见。母亲问我,你的弯刀呢?我才想起,我还把弯刀丢忘到了山里,因为路远,也没再回去找。50多年过去了,那把弯刀在山里恐怕全锈坏了吧。

我十多岁时,,一个人进大山里砍柴背回来,砍回的都是杠杠粗柴,一个假期要堆成一大码。每次进山都要走很远的山路,背很重的柴背子,用皮褂垫着背脊,两肩窝勒着绳索背回来,沿途歇气无数次,除了去磨子沟多平路,其它地方全是陡坡,上山砍柴至少需四五小时,经常一早出去,午后一点左右回来吃上早饭,背回家后规整地码着,作为成绩,要求家人等半年之后晒干了才准许烧用,往往我的家人半干时就迫不及待了。

有几年,学堂放学后,我与邻居七十一(人名)一起,到很陡又很高的坝谷去拉木巅子,就是别人砍倒大树取走木料剩下的树梢那部分木头,爬到目的地已是黄昏,我俩赶忙用弯刀剔除枝丫,我家穷,没有钉牛,就是有孔能拴绳子的大铁钉,在木头的粗根部打进去,套上绳索就可拉走。我只能用弯刀砍成一圈凹槽,便于拴绳索拉下山,不然绳子会磨坏。从山里拉到坝谷高坎岩土边,再把木巅子从坝谷边放下去,下面有专门放木头的大溜槽,垂直高度六七百丈。平时,我们也经常到这儿找干柴背下去,这里很陡,找一拐棍杵着,背子重了,双脚就打闪,不敢在溜槽里放柴捆子,垮架了很麻烦,所以只有背着直下溜槽旁边的小道。虽说可以在溜槽上放木巅子,若放好了则可直达小寨子上面斜坡田头,但往往中途常会卡住,得去撬开所挡放木,木巅子粗大,下冲能力就强。放到下面地里就用人力拉,拉过十来张平田和土坎,就到下寨东侧水沟边,再经平顺巷子,平路拉起木头非常吃力,等我俩把木头各自拉回家,天已黑尽。我和七十一就这样拉木巅子持续有好几年时间。

把木头劈成细条,晒干,称作柴花子,这是家中有男劳力的体现,我家也终于用上了柴花子,与母亲半生半干的细桠枝烧锅搭配使用。然而,当我积攒的木巅子已有三十多根时,邻居朱大表叔向我家来借木头,这个人当时可是理县的风云人物,曾经到某县当了区干部写说话过激犯了错误而遣送回乡当了农民,后来又当上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朱表叔来我家借木巅子,因为他能说会道,不费吹灰之力,我母亲就答应了,并且30多根全部借出去,未留一根,那是我从坝谷高山顶部干海子后山艰辛弄回来的。老朱家用来去搭建他家房背顶棚,从此他家也就再没有归还,也没有算成价钱而不了了之。两千零几年,朱大表叔到米亚罗中学来找我玩了几天,当时的我已将此事早忘得一干二净,那时他已70多岁,说是在搞一种神秘的民国时期国军遗藏的黄金去处,他来找川西一个有特殊经历的老工人,他还给我看了十一个现在还健在的老人的籍贯、住址、职业经历及照片。朱大表叔投入此事已有十几二十年,对此深信不疑,还叫我万分保密。他还说领头的是某重要人物的儿子,有名有姓,事情成功了我这当外侄儿的也必沾大光。现在他已去世十来年,看来朱大表叔最终也没有实现其夙愿。

1977年7月,我从县城两年制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劳动有半个月后,我被生产队长分派到大队刚成立的林专队,吃住在河坝林园,每月还有一只羊。老潘为林专队队长,老村干部,管理严格,按时作息,大雪飘飞,也得一早出去开荒改土,多年后我们开荒砌的梯田石墙还依稀可见。

这一年的12月10日,恢复高考,县中学操场站满荷枪实弹岗哨,我生平第一次排着队缓步进入考场。公社书记杨三朗笑着给我说:你小子填的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呢!其实我们当时的文化水平都很差,林专队劳动时,首次在别人那里发现一本脱了书名的半文半白书,破烂脱页,一半书页还卷了刃,我借来一看,正是鲁智深大闹花果山,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几部分,囫囵吞枣,读来感觉太精彩,就在晚间大寝室睡铺上现炒现卖摆出来,老少队员们好几个晚上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我国古典名著《水浒传》。

记忆最深的是我们两个被录取者,由于我们寨子距离本县县城较远,我们选择去邻县去照标准照,上午从寨子出发,十几里山路到公社,再步行三十多里公路到达目的地,给了照相馆5毛钱,我们还在城里街上吃了碗2角5的辣子面,走回寨子太阳还没有落坡。这一天,来回走了很远的路,但对我们来说途程却不在话下,因为我们重体力劳动惯了,空身走着身轻如燕,可能也因为心情快乐吧。

到了1978年2月5日,离春节还有2天,那天我们整装出发,进沟找柴。我们穿的都是麻布长衫、羊皮褂子,还有羌族地区自家所织的粗布裹腿,拿着砍柴工具,怀揣一块玉米烧馍,烧馍是头一天准备的,锅巴厚,吃起香,耐嚼经饿。进磨子沟,十多里后左拐过桥,三木平行上铺泥巴,再上陡坡近两小时后到达坡坡阁顶部,才在一人高的灌木林里发现有干柴,此时已是日头中天,到了山脊另一面一个叫效巴的地方。此处的每一处都有羌语地名,众多起伏山峦汇聚在眼前,再往上便是寸草不生的三尖山。我们各自找柴,砍好背起,用羊皮褂垫着背部,背起柴开始下陡坡,因为路面陡峭,我们又找来一根杵龙棍,冰雪湿滑,加之背子过重坠脚,好几次都被摔翻在路上。我还在一个凌冰槽上直溜溜连背子一起斜栽下去,好在沿途有杉树灌木丛阻挡,不然就滚到山下。重新整理好背子后,不得不抽出一些柴减少点重量,天将擦黑时我们才到达效巴坝达(坝达指山脚下小草坝)喘气休息。当时我们几个都负些轻伤,我的伤重些,腿上大片血浸刮痕,手板心好几个长条伤口。几个同伴吃苦耐劳的程度比我强一些,背一大背柴都比我稳当得劲,但他们都清楚:这是我十九年农村生活最后一次跟着他们上山砍柴。我从十岁起时常上山,是很“资格”的十年砍柴。如今,我考上了中专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我最后一次!我的命运伴随改革开放而彻底改变。

我们放下柴背子,在效巴坝达休息。坝达四周开始黑起来,天空已有星光闪耀。我们一点不慌张,因为有四五个人结伴,柴山太远走黑了是常事,剩下回家的路都是坦途,只剩两三公里,不再爬坡下坎。我们放松地躺在草坪的斜坡上,我拿出1角9分钱的双燕牌纸烟,所剩几杆刚好发完不争嘴,这算是中档的香烟,抽着特别醉香,尤其在大山深处,平时我们抽的8分钱的经济烟,味不好劲大还杀喉,与老把子们(上一定年的爷们)抽的兰花烟一样难受。几个同伴无不美慕.感叹说,你算彻底走出了塔子,我们还要这样一章子累下去。塔子其实是我们那里出沟路上的一处歌气平台,走出这里,也就是走出寨子的标志。我找不到安慰他们的话。是的,自接到通知那天开始,我就千百次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感觉我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我们背着柴有说有笑很轻松地回家,中途只歇有二三哨,因为我们那时很年轻。

十年劳动,没有什么书看,倒有一段特殊的农村经历,紧够一生品尝。

那天背干柴回家,我家过年终于有了干柴、从此我再没去上山砍柴。

半个世纪过去了,家乡已发生惊人巨变:老百姓生活都已丰衣足食。寨中各自都找地基建起宽房大屋,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电气化已广泛使用,大家都不需要上山砍柴了,果树修剪剔下的枝丫就已够用,多年前砍的柴还码在那里,已多腐朽。

十年砍柴,永远成为了过去,成为了历史。

(原载于2024年四川《草地》第4期)

           2019年3月写,2024.4月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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