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添姜

孙成栋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夜又深深。

总感到时不待我，每每追在它后面总是步履仓促，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它永远抛弃。

而对我案头的这道“盆景”来说，光阴却又如纤夫的脚板，一寸一寸地丈量着生命的遥途。

这是一块生姜，粲粲春日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顽皮的小朋友丢在我书桌一角。书房本就位于整个家域的边陲地带，堪称我荒凉又苍翠的“瓦尔登湖”。这里，寂静如野草般葳蕤，小桌向隅而置，宛若处于世界的另一端，陷在它旮旯里的生姜，就更不显眼了。

被我发现时，“姜客”已悄然绽出一星嫩芽。这偶然间的邂逅，不禁令我心头掠过几分惊喜。想不到，这没有阳光与甘霖的地方，居然也能萌生出久违的绿意。那细芽，浅绿中蕴着淡淡的鹅黄，像极了雏鸟的嫩喙，又似三月的草尖，给人的心扉以柔柔的叩击。

尽管平日里见惯了诸多咏叹生命的文字，也聆听过不少呵护生命的传奇，可面对这块细小的发芽的生姜，我依然心生怜惜，竟舍不得将它挪开。既来之，则安之，就以寂寥当茶，陪我共度笔墨时光吧。

从此，“姜姑娘”就在我的案头扎下了根，也留下一串串艰辛的足迹、一瓣瓣温婉的往事。每当我坐到桌前，都会下意识地朝她投去温润的目光。映入眼帘的嫩芽枯廋而纤弱，宛若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却又顽强地迈开成长的步子，令人既欣喜又揪心。

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向上，向上……每天，在我的见证与期待下，小芽沉沉地举起生命的绿旗，在无边的荒漠上踽踽前行，不急不躁，初心不移。也许是营养不足的缘故，小芽生长极其缓慢，一个多月后，才约莫有一根葱那般高，可她从未停顿过，更未懈怠过。

有这样一个成长着的生命相伴，我自己也仿若时时获得一种奔涌的力量。相比于那些在沃野上恣意勃发的植株，这块生姜的处境可谓憋屈至极、困窘至极、贫瘠至极，然而，她却用艰难至极也坚韧至极的萌发与生长，在生命绝壁上的毫末之地写下奇迹，同时也无声地告诉我，厄运的挑战无时不有，可希望的源泉更无处不在。面对这鲜活的“生命启示录”，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带着几分钦敬，我觉得应该为“姜姑娘”做点什么。自与她相识以来，我每天都埋头于“格子”之间，任其自生自灭。念及此，我深为对她照料不周而歉疚。于是，隔段时间给她洒点水，或移到阳光下一沐新晖，甚至找来一只小瓷盘和一抔泥土，为她安了一个家。当然了，这个家还在我的案头。

当年，著名作家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时，一个人孤零零地日夜鏖战在一间年久失修的偏僻老屋里，泅渡于几乎与世隔绝的时光中，唯一可以偶尔遇见的“活物”是一只老鼠。平常人人喊打的老鼠，在“窖居”的路遥眼里竟是别样地可爱，俨然一位患难之中的朋友。与路遥相比，我简直不值一提，与他的创作环境、状况也不一样，可于我而言，这块生姜同样成了最忠实的朋友：与我一起放飞思絮、播种文字、燃烧生命、抚平伤痕 ，与我一起聆听键盘声、风雨声、心跳声、花开声，与我一起反刍往事、收藏青春、寻觅未来。

每每端详身旁的姜芽，我总禁不住想到那些像这块生姜一样顽强的人：那大半辈子默默守卫无人岛，将一腔赤诚献给祖国的民兵夫妇；那日日夜夜坚守病房，誓死抗击疫魔的护士；那无手无脚重度残障，却登上海拔近七千米高峰的不屈者；那全身仅有两根手指能动，却奇迹般地创作出多部诗集的脑瘫患者；那挣脱命运的摆布，迈进北大校门的留守女孩；那每天只睡三个多小时，以双肩撑起一个家的送货哥；那数十年如一日，以一把扫帚扫走残月迎来晨曦的清洁工；那将老年失子的痛苦深埋心间，辛苦劳作多年替子还清数万元债务的老妪……他们，平凡如你如我，却在寂寥而坚定的跋涉中，绽放出虽细微也美丽的姜花。

我又想到某些趾高气扬的人，把“禄位”作为毕生唯一追求，却不知那些易碎品如果操持不当就会将人割伤，割裂灵魂、割断幸福、割光未来。我曾与一位沉浮于“宦海”的友人笑侃：其实，说穿了，我们都是以“嗜好”聊以自慰的人，你用你的帽子，我用我的文字，内容不同，快感一样。尽管是玩笑话，却也道出了我真实的心声。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块生姜，在一个角落里发着自己的芽、开着自己的花、结着自己的果、圆着自己的梦。不显赫，不芬芳，却自有精彩，自经寒霜。

套用一位诗人的名言，“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成泥土吧，让阳光雨水将你铸成一条路。”而我，这块在光影里发芽的生姜，会用每一丝、每一缕绿色寄语明天：方寸之间也有天地，草根之下也有生机，逶迤之中也有春天。

古有“红袖添香”，如今，我有生活女神赐予的“宝姜”。在文字的岸边，它俨然一盏心灯，启迪我在苍茫水路上永不惰怠、永不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