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霭中的月光

孙成栋

那是一个深秋之夜，已过零时，我忙完手头的事务，告别厮守了十几个小时的办公室，匆匆往家赶。

在小区电梯间里翻看手机，无意中发现微信朋友圈中竟有一条“煎中药”的视频。细看，原来是根茂刚才发上来的。想不到整个城市都几乎沉沉睡去的此刻，竟有一个熟稔的生命与我一样醒着，一样在忙碌后反刍属于自己的时光。

根茂是我的小学同学，近大半年一直在市郊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虽然职业不同，但我们的冗忙程度几乎相当。因此，尽管彼此交情甚好，平常却并无多少交流，只是偶尔在逢年过节时发个祝福语而已。更多地，我们是通过朋友圈了解对方的生活点滴、人生动态。

想不到，在这个月色溶溶的深夜，根茂发圈的居然是如此“苦涩”的视频。视频中，根茂将一大纸袋混合在一起的中药饮片倒入砂锅中，再放满清水，然后置于液化气灶上煎煮。约莫两支烟的工夫，砂锅里已传出药液翻滚的声音，锅盖边沿也喷出缕缕热雾。根茂连忙将火调小，看来要文火慢煎一些时间。而那药雾也变轻变淡了些，却依然袅袅升腾着，并且似乎更加绵长，仿若隔着手机屏幕都能嗅到浓浓的本草之味。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根茂病了。一问，果然是。难怪他的脸色有些发黄，身子也一付羸弱的样子。他告诉我，近段日子时常感到胸闷，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开了些中药方剂，让他回来煎服。因为当时收费窗口前人满为患，而他又急着赶回工地，那可是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的，所以就没在医院取药，顺手将处方塞进口袋里，盘算着等收工时顺便到附近的药店里买药吧。

然而，一到工地上，根茂就不属于自己了。忍着沉沉的胸闷，风风火火地忙了一整天，傍晚到了下班时间，却被告知要加班。无奈，只得留下来继续作战。这一通鏖战结束，已近夜里十点，工地上的一切喧嚣全部归于岑寂，唯有皎洁的月光涤荡着尚留余温的尘埃。

根茂一摸口袋，蓦然想起药还未买，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白天就诊时医生一再交代，这个病一点拖不得，当天就必须服药。于是，他一路小跑着来到几条巷子外的一家药店。可等他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店门前时，看到一位女营业员刚刚熄灯锁门，正将钥匙朝衣袋里揣。他知道，下班时间已到，药店人员辛苦了一天带一晚，准备回家了。可药怎么办呢？就算去医院的急诊室，晚上也不打中药，看来只能在药店买。可这么晚了，而打中药没有个二三十分钟是搞不定的，总不能影响人家下班吧？

“这位大叔，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就在根茂左右为难之际，女营业员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问道，话语里透着一种老熟人般的热情。“实在不好意思……”根茂带着几分忐忑，嗫嚅着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关系的，治病要紧，可不能耽误。”根茂没想到这位营业员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那份善解人意，让他的心头漾过几缕久违的暖流。

女营业员匆匆给家人打了个电话，说因有顾客打药要迟些回去，语气满是歉疚。随即，她麻利地开门、开灯，接过根茂手中的处方，紧锣密鼓地忙起来。老中医的字迹十分潦草，还夹杂着不少繁体字，看起来宛若天书。女营业员不急不躁地细细辨认、认真考证，花了约莫四十分钟，才将单子上的中药悉数打齐，又小心翼翼地复核了一遍，这才郑重地交给根茂，并耐心地交代了“先煎”“后下”“布包”等一大堆注意事项。

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寥月西斜时分，营业员大姐这才告别根茂 ，急急地踏上回家的路途。一抹抹莹洁的月晖，轻匀地洒落在树梢、田野、云朵、露珠、窗棂上，停泊在整整齐齐的药架、药屉、药槽上，铺满营业员大姐的肩头、发际、面庞……望着那匆邃远去的背影，望着手中沉甸甸的中药，根茂感觉自己的一连声“谢谢”多么苍白、多么无力，而眼眸间竟悄悄地、徐徐地洇开一种湿意。

到家后，根茂立即煎煮起中药来。透过影影绰绰的药霭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根茂的眼前隐隐浮现出那个萍水相逢的身影，那串姗姗迟归的足印。想到营业员大姐与自己非亲非故，却主动牺牲宝贵的“亲情时光”，深更半夜留下来加班，而相比于其他类别的药剂，中草药可谓薄利……这一切，都让根茂的心帘被轻轻地掀起一角，渗进几缕慰籍，宛如窗外丝绸般细腻的月光。

感激之下，根茂又有些后悔：刚才怎么没拍下营业员大姐为自己打药的视频呢？可流水一样逝却的，注定无法挽回。此际，唯有将一种怀忆寄予这段短暂的煎药视频，在根茂心目中，那每一秒都值得永久回味，都承载着一份古道热肠的付出。而于我看来，根茂分享的与其说是视频，勿如说是人性中最柔美的花瓣。

或许，生活境遇崎岖的人，总仿佛干渴已久的土地，哪怕一阵淅沥的细雨，都能在枯槁的肌理间奔流成潮汐，一如这缕本草味的关爱。女营业员也许并不知道，自己一份平凡而本能的善意，却让一个每天为生计而打拼的生命，感受到隐藏在风霜雨雪深处的阳光。人生漫漫，舛运时袭，可总有一抹芬芳盛开在遥途的两侧。这份美好纵然细若游丝，却常成为我们编织生活之旌的经纬。

药霭袅袅，月色皑皑。那苦涩中的温存与莹澈，当如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将细微的光亮绵延成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