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西施

孙成栋

夜每深一层，城市就轻一分，兴许是因欲望、喧嚣、名利等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的东西，暂时休眠的缘故吧。

一如此刻，已是凌晨一时许，整个城市几乎沉沉睡去，而那缕茶香却醒着。那香，似流泉般清幽，如鹤羽般轻盈，若月华般皎洁，像笛音般婉转。沉浸于这绽放在午夜的生命之馨里，我的心仿佛一枚铁观音，在夜色的冲泡下渐渐舒展开来，欣悦之际，那白天的种种烦闷与不堪，也如晚潮般退去。

这茶香的源头，竟是一位异乡的清丽女子。此刻，她正在这个“因盐而城”的城市一隅，守着朋友圈，推销着自己的茶叶。跟一般推销不同的是，她从不“漫天吆喝”“大肆兜售”，更不“王婆卖瓜”，只是以一种莹润而带着诗意的方式，将视频、图片、音乐、文字等融合，来展示茶香的温婉与美好，茶品里蕴涵的文化与哲理。从种茶、采茶、制茶、装茶、运茶，到泡茶、品茶、聊茶、赞茶、赠茶……每一个环节都让人感受到一种匠心的启迪、艺术的熏陶，让人隔着手机屏幕都仿佛能闻到缕缕茶霭的清芬。

印象最深的，是一段记录茶叶生产流程的真实视频，拍摄地点是女子的家乡福建的一座茶山上。九曲十八弯的山间羊肠小径，一眼望不到边的茶坡，背着大竹篓散落在茫茫茶海里的采茶人，晒茶的大柳匾，炒茶的大铁锅，揉茶的粗手掌，熏茶的烟与火，茶农鼻尖的汗珠、额头的皱纹、眼里的血丝、腿上的青筋、指上的厚茧、肩头的担痕……如果不是“亲频”所见，我断断想不到一枚纤细的茶叶会凝聚着这么多辛劳，也由此体悟到那位以茶为生的女子的不易。

想想这位茶叶女子，白天与丈夫一起打理茶城里的店铺，现场零售或批发之外，时常还得打包快递络绎不绝的网上订货，甚至驾车直接送货上门。晚上既要照料好三个孩子的生活、辅导他们的功课，又要于深更半夜苦心浇灌“线上茶香”，的确够艰辛的。多少夜阑人静时分，万户安澜，街影依稀，世间流淌着的，是灯红酒绿的浪漫，是醉眼朦胧的迷离，是酣梦之乡的甜美，是卿卿我我的安乐，却迷乱不了一位山乡女子的信念与坚守。

茶香漫溢之间，那篇草根追梦的传奇，每日都在逶迤，每晚都在续集。没有怨艾，没有愤懑，有的只是对贫窘的不甘、对梦想的眷恋、对希望的热忱。尽管在生意淡季也曾有过叹息，在资金周转艰难时也曾有过彷徨，在思念家乡时也曾有过忧伤，在忙得焦头烂额时也曾有过急躁，在得知留守的父母患病时也曾有过泪水，在感受到肩头的重重压力时也曾有过焦虑，但终究没有放弃那条茶香与汗涩交织的路，且走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打动我的，还有这位茶叶女子的才情与内涵。时不时地，她会发上一段与茶叶有关的雅言隽语，传递一抹伴着茶香的暖意。“时光如水岁月匆匆，人生如茶浮浮沉沉。安静的时候，一个人喝茶，喝到嘴里的都是心事”“茶的一生，坎坎坷坷，历经风吹雨打，接受采摘时的分离之痛，经过高温的烘烤，才能泡出一杯茶的芳香”“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和好天气”“人生浓淡一杯茶”……虽然有不少是引用，仍让我惊叹于一位乡村茶姑的文化底蕴与品位。

每每品读这些茶香潺潺的文字，品味茶叶女子发圈的那些图片和视频，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茶道”这个词。也许，这位女子并不详尽了解茶道的要义，也并未完全按照茶道的流程去做，我却依然认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向茶道走近。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说这位女子是在推销茶叶，不如说她是在以一颗慧心、一份柔韧，诠释一种来源于茶道又不囿于茶道的芬芳。与其说她是在吟咏茶叶，不如说她是在素描自己茶叶般的苦香人生。

说起来，与茶叶女子的相识，纯属偶然。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初夏时节，我去报道一场群众文化公益活动。茶叶女子和丈夫作为赞助商，在演出现场前前后后地奔忙，特别是她，简直成了编外“总务部长”，维持秩序、传声递物、端茶倒水、看护道具，处处都有她忙碌的身影。我在拍摄演出场景、采访演员观众之余，不禁在心底默默地感慨，她和丈夫并非巨贾大款，只是靠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而已，却慷慨地拿出血汗钱来赞助公益活动，这样的凡人善举实在令人既钦佩又心疼。

演出结束后，我正准备离开，她连忙跑到我身边，恳请我回去后将演出照片发给她，并与我互加了微信。我慨然答应，并且一到家没顾上吃饭就精选一组图片发给了她。从此，我们成了时常隔空畅谈的“微友”。多数是晚间，当我一篇文字写完，已届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而她也还未休息，“圈”里一片茶香。我一边感叹着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与我一样不眠，一边忍不住问候她一下，顺便交流几句，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总能产生共鸣。

有时候，我们不免发出自我解嘲般的感喟：你我都是“夜猫子”！其实，细想起来，我与她的确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一个执着于茶叶，一个留连于文字，其中的甘苦、忧乐与得失，唯有心知。韶华不居，岁月无言，自那次公益演出邂逅之后，数载时光里我们再也未见过面，至今亦然，却又恍若有日日相晤之感。

说实话，这样的女子，我是欣赏甚或是喜欢的，在内心深处，我甚至称她“茶叶西施”。作为跨越迢迢山水的异地打拼者，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作为柔肩挑起千钧担的贤内助，她的眼里写满故事，脸上却不见风霜。面对这样的女子，我时常读到的，是她与生活不离不弃的坚韧，是她与家人同甘共苦的温馨，是寻梦之途的颠沛流离，是而立之年的青春活力，是心灵篝火的生生不息。

有几次，我外出办事经过茶城，本想去她的店里看看，却又在一种莫名力量的作用下，克制住自己，没去惊扰她，只是远远地、静静地，让目光穿过茶城的长廊，穿过层层叠叠的茶芳，在她的店铺里栖落。有时是上午，清朗的晨光洒在她微笑待客的脸上，勾勒出一帧隽秀的剪影。有时是中午，来不及午休的她守在店铺，一抹倦意笼上清波粼粼的眼角。有时是傍晚，初绽的灯火映亮她忙碌了一天的身影……事后我告诉她，今天去了茶城，她总是以惊喜又遗憾的语气说，怎么不进来坐坐！而我只能回应她“太忙”。其实，每每看到她店里生意红红火火，我总是发自肺腑地替她高兴，纵然并未相见，那份幸福也早已溢满心扉。

犹记得那个冬夜，一场雪倏然而至。飞雪的凌晨，寒意刺骨，我在放牧文字，而她依然携茶在线。隔着咫尺天涯般的手机屏幕，我仿若听见茶汤落壶的脆响，看见襟怀里瞬间涌上来的潮水，似乎读懂了缕缕茶香深处的苦涩与精彩。而四下寂然，只剩下夜，剩下风，剩下人世间最蚀骨的遥途。我的脚下，却因那茶的苦香，而频频注入前行的勇气。

如今，每每子夜时分，我在文字的田垄间耕耘，总有一种挂念凝结于笔端，又化着绵绵涓滴流动于字里行间，浇灌出满目芳华。我愿采撷其中的一朵佐茶，让山的巍峨、水的清雅、茶的气质、她的步履，相互交融、相互慰勉、相互烘托，让心在这场命运与茶香的对话里，荡涤嚣尘，负重前行，使追梦的足迹成为岁月版图上最鲜明的印章，使被茶锅炙烤的夜色孕育出最烂漫的晨曦。

跋涉，永远是人间最美的姿势，一如我心中的茶叶西施，将最宝贵的人生韶华与梦共搏、与茶共揉、与善共舞，将万千风景写在无悔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