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栋
清晨,起床后,掀开窗帘的一刹那,我蓦然一惊,漫天大雾犹如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天地间的一切笼罩。
习惯性地打开微信。“宗大哥,一路走好!”一位文友在朋友圈里发的一条信息让我如遭电击,一下子僵在那里。再细看,与文字一起发的是著名作家宗崇茂的几本书,旁边还有一束表达缅怀的淡雅之花,以及一串双手合十祈祷的图案。尽管早就知道宗老师身患重病,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依然震惊不已,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说起来,虽然我与宗老师并无深交,但同为西乡客,同为爱文者,仿佛有一根依地绵延的长藤,自然而然地将我们连结在一起,并走进彼此的生命里。此刻,这根藤又幻化成一条奔涌不息的哀思之河,连接起阴阳两隔的村庄、码头、土窑、水鸟、渔网、草花、夜露、足迹……而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的,是我的忆念之舟,它小如西乡的蚱蜢,却载着我的全部哀愁。
初识宗老师,是在雅家乐集团总部。其时,我是一家乡镇卫生院的一位业余作者,而他是集团内刊《雅家乐人》的主编。那时,雅家乐集团经常举办各类征文活动,而我总是踊跃参与,并多次获奖。那次,在雅家乐集团成立八周年征文颁奖仪式上,我与宗老师第一次握手,并开启了一条从未断流的友谊航线。邻家大哥般温存的笑容,深邃而纯澈的目光,西乡汉子特有的豪爽,浑厚而充满磁性的歌声,诚挚而无私的指点……尽管见面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留下的美好足以铺平每一寸来时路,让我时常感恩这每一次遇见。
特别记得一次参加雅家乐征文颁奖活动时,我带着几分忐忑告诉宗老师,自己十分喜欢他的文字,却常常不易读得到。也难怪,当时的网络平台远没有如今发达,数字报刊尚未普及,更没有微信、朋友圈等载体,而宗老师也还未出过什么书,因此只能偶尔从一些报纸的副刊上读到他的文字。其实那天宗老师特别忙,一场颁奖活动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环节都需他参与,整个过程中他都像一只陀螺在不停地转着。可出人意料地,活动结束后,宗老师特意让我留一下,随后为我复印了一大叠他发表在各类报刊上的文字,其中包括一直流传至今的《另一座村庄》《父亲的碗》《带着钥匙去流浪》《雪无言》《攀着月光的藤蔓》《一只皱苹果》等名篇。从宗老师手上接过带着指温和墨香的“精神大礼包”,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心头涌起的,除了感激还是感激。那天,满载而归的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那些文字 ,也成了我长久的取暖之火、穿雾之灯、渡海之桨。
后来,宗老师先后供职于盐阜人民商场、伯乐达集团等单位。而我与他依然难得一见,有限的相遇大都是在征文颁奖时。尤其难以忘怀的,是盐阜人民商场的一次征文,评奖结果揭晓后,宗老师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告知获奖喜讯。颁奖当天,我因单位事务繁忙,活动临近开始才匆匆往现场赶。看我久久未到,宗老师担心我摸不着会场,一次次打电话给我,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从哪进来,在哪拐弯,从哪边数第几个是颁奖地点……活动结束后,宗老师又留我们用了工作餐,并请我们获奖者担任当晚商场员工演讲比赛的评委,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坐上评委席。斑斓的灯火下,五月的晚风拂过高高的舞台,拂过我们明媚的脸庞,拂过宗老师忙碌的身影,映照出一派温馨与蓬勃。
有一次,与宗老师在微信上聊天,才知道我们不仅同为西乡人,还因宗格庄而有过“陌生”的交集。原来,我的二姨母就嫁在宗格庄,而二姨父与宗老师还是同一门头上的。童年岁月,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去宗格庄走亲戚。每当沿着东涡河一路南下的轮船在双甸靠岸,我就分外激动,呵,马上又到宗格庄了!遗憾的是,那么多年里,居然从来没有遇到过宗老师,或者就算遇到过,也没能够相识。我跟宗老师开玩笑说,我们还是很有缘的,虽然一次次擦肩而过,但你在作品里记述过的宗格庄的很多物事,我都见证或经历过。尤其是那座出入小村必经的石板桥,我也曾无数次从上面走过。宗老师为此专门约过我,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宗格庄,现今再也不用乘轮船了,坐车方便得很。我欣然答应,可因事务烦冗至今也未能成行。想不到,这原本并不难做到的事,却就此成为永憾。
“心怀一颗慈悲之心,他回到了召唤他的宗格庄,大雪之夜敲开天堂之门,从此不再漂泊……”“伴着漫天飞雪,你已从那个离天很近的高原,回到了今天的精神高原……”“大雾遮挡了世间的一切,却遮挡不住我的忧伤……”“深切怀念崇茂大哥!我会写一篇文章记录和缅怀与他的友情与过往。公交车上得知噩耗,我悲由心生,泪流满面!”……从宗老师离去的那个凌晨以来,朋友圈里悼念的心语铺天盖地,宛若凄风苦雨中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如萧萧秋光下满地翻卷的落叶。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汇成一曲无处不在的最后的骊歌,成为永远令人心痛的过往。
“我曾高高地爱过你,流浪途中的玫瑰。裂纹暗响,大地生出许多凉意……”我在心头一遍遍吟咏着由宗老师代表作篇名连缀成的语句。尤其是那本在病榻上写出的《大地生出许多凉意》,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浸着苦、渗着血、含着泪、透着悲,却又蕴着真、流着爱、扬着善、怀着诚、亮着光、藏着力。在这本书的首发式上,坐在轮椅上的你让不少人泪目,想起你昔日的硬朗和健硕,谁不心如刀绞。你对大家说“这是告别之作,也许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本书”,话音未落,现场已是一片唏嘘。不料竟一语成谶,这本书真成了你的绝笔之作,却也为我们奉献了又一方精神高地、又一片心灵草原。宗老师,愿天国四季如春,愿高原上的格桑花、江仓的冬阳、那陵格勒的黄沙,愿高处的纳木错、低处的香巴拉、深山的苗寨、拉萨的面孔,愿西乡的油菜花、酱油脚子和说不完的故事,愿南门桥下的唱戏人、小星星甜美的笑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读者……成为你一个人的旅途上,永不冷却的暖宝。
宗老师,身为游子的你,曾在万里之外,一回回憧憬着,用思恋悄悄铺一条回家的路;曾在帐篷之中,顺着月光的藤蔓,一路攀爬上去,触摸梦中的故乡。云在天边,家在天边,你这从西乡出发的汉子,总忘不了风雪中的眼睛,忘不了母亲的白发,忘不了故土的屋檐、茅草、河流、麦浪。烛光草原,水乡田园,你扛着追梦之犁走读人间所有的苦痛,却让字里行间生长一茬又一茬阳光之株。你曾说愿意带走尘世的一切悲戚,如今,你却带不走我们的每一丝痛惜。你终于真正回归曾在月下魂牵梦萦的宗格庄,曾在歌中千回百转的宗格庄,曾在心头恋恋不舍的宗格庄,曾在脚下默默流连的宗格庄,却让一脉澄澈、一种风骨、一腔挚诚,鲜活于身后生生不息的叙事里。
从此,一方精神的高原缺了一角,盐城文坛也少了一处地标。心灵的弹孔,纵然会被时光修补,会被尘泥抹平,那道伤痕却永远无法消逝,成为一阕穿越千年而不熄的殇歌。你走进了另一座村庄,在祖辈目光的牵引中回望,那生你养你的村庄,此刻犹如雪雨中的不朽韵章,成为你多舛运命的注脚,更成为洒满月华的港湾。那一个个挂念、思怀着你的人,恍如东涡河畔的一株株芦苇,再也听不到你悠远的汽笛,看不到你劲立的帆影,却依然在深秋开出白皑皑的雪蕊,那是你在天国的笑靥。那些枯萎的生命,会在来年的春天继续发芽,生发新的葱茏。如同你走了,却将一种精神留在每一个脚窝里,教我们如何面对苦难,如何永怀青春之心让余生成为新生。
云在天边,你在咫尺。梦在天边,你在天之外。风雪无际,夜色深沉,在阴暗之中寻找另一抹注视世界的阳光,是写作者血性的支点,又是其灵魂的痛点,更是其骨钙的亮点。正如一位文友所说,对于一个高贵的灵魂,死亡,或许不是堕入寒冷和黑暗,而是迎来光明与新生。宗老师,你可否知道,在这朔风凛冽、寒意肆虐的季节,有多少人在以你的文字取暖,在以你的温厚添柴,在以你的朗润焐心。宗老师,你并未离去,你永在我们身边,无论高原还是湿地,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无论梦里还是梦外。
今夜,雪落故园。明日,或有霜冻。宗老师,回家的杳途上已经铺满母亲的目光,你一路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