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栋
漫漫人生路上,会有很多老师。于我,一个永远的乡下人,乡间那些随处可见的草木,都是一株株无声的老师。
在那些乡土草木中,泡桐是给我启发最大的一位老师。
印象中,童年的西乡是树木的世界,到处郁郁葱葱,各类树木汇成的绿海足以将一个个小村托成一座座小岛。而其中,泡桐是最不受待见的树木,在乡亲们眼里,它中间空心并且材质松、密度小、强度弱,既不能做梁,也不能当柱,只能制些不成文的小家具。
可父亲依然在家前屋后栽了不少泡桐,为此还遭到过村人嘲笑。一个偶然的机会,几个陌生人寻上门来,要求以高价收购那些泡桐,说是做乐器用。家人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将成材的泡桐全部卖出,家里也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多年后,我在聆听一场国际级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的音乐会时,获悉那把登上炫目舞台的小提琴,确实是以泡桐木为原料制成的。我同时还知道了,泡桐木具有不翘不裂、不易变形、耐磨损、外观美丽、易雕刻染色等诸多优点,可用于高端电子产品、生态装饰品甚至现代国防、航空航天等领域。
看来,这世间并无绝对的强弱之分,只要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发挥了自己的特质,所谓“弱者”也会迸发出强者的力量。
在那些乡土草木中,牛筋草是给我启迪最深的一位老师。
日常生活中,在描述来自社会底层的人或组织时,时常会有人用“草根”一词。也难怪,在广袤的大地上,相比于那些参天大树、缤纷花朵,默默无闻的小草原本就意味着普通、平凡甚至卑微。在乡间,草木世界尤为浩繁,也许是出于生存压力,人们常喜欢将草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类,有用的一般是指可以食用或产生经济效益的,无用的则一概称之为“杂草”。
我所说的牛筋草,就是一种杂草,也有人叫吸地草、扁草或老驴草。这种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乡到处都是,它们习惯于贴地生长、匍匐前行,路旁、田间、地头、家前、屋后、砖缝里、屋脊上、桥墩下、破窑中……似乎每一个有泥土的地方,都可见到它们顽强繁衍的身影,甚至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它们也能安营扎寨,全然不惧千千万万双脚朝朝暮暮的踩踏。
对农人来说,牛筋草之所以“可恨”,只因它是菜地里的主要杂草。其生命力极强,每次铲除或拔起后,都需将“尸体”放在太阳下暴晒好几天,才会完全枯死。而不管你“薅”得多勤,要不了几天,菜地里又会是新一代牛筋草的天下。
直至我离开小村,进城读书、工作、安家,每每谈到或想到牛筋草,我依然会心生厌烦甚或恐惧。然而,一次出差到西部地区,发现那里一些地方居然在刻意种植牛筋草!一问才明白,原来这是由于牛筋草根系特别发达,非常适合用来保护土壤、优化生态。
我不禁想到,我们在用人时,究竟是用其长还是用其短?这是一门大学问:用对了,是造福;用错了,则成罪过。
在那些乡土草木中,柳是给我启诲最久的一位老师。
柳是乡间最常见的植物之一,她们宛若草木天地里的吉普赛人,栖居于路旁、湖滨、河岸、渠畔、沟边乃至一切平常之地,成为一道道随处可见的风景。兴许是因柳外形纤柔绵软的缘故,其在人们潜意识中成了柔弱的代名词,从“弱柳扶风”等成语中便可见一斑。
其实,柳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的是一脉无比坚韧的生命,一脉耐寒又耐热、耐涝又耐旱的生命。乍暖还寒时节,随手从柳树上折下或剪下一根枝条,随意往泥地里一插,既不要浇水又无须施肥,甚至不需要你的关注,仅仅几日后,那柳条上便会绽出点点新绿。一星星米粒般的芽苞缀于纤纤细枝上,如婉转音符流过琴弦,回荡出生命的柔情与执着,早早地吹响探春的号角。等到其他草木绽芽之际,柳的叶子已如新月般翠亮。
青葱五月,南风徐来,一朵朵柳絮轻曳着柔嫩的羽翼飞向远方,让季节心生怜惜,仿佛一位母亲目送自己还未成年的孩子奔向异乡,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可柳絮们很快用行动慰藉了这份担心,无论荒原还是戈壁,不管山岭还是深谷,一个个小精灵都义无反顾地扎下寻梦的根。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从西乡走出的一个个游子,他们有的入伍时连换身衣服都没来得及带,一路到西域、战南疆、赴东方,吃尽千辛万苦,成长为胸前挂满勋章的功臣;有的只身远赴苏南打工,从打扫厕所干起,一步一个脚印,从万千打工仔中脱颖而出,如今已是万众瞩目的新农村建设“领头雁”;有的从一家剧场的地下室里迈开创业第一步,三十余年风雨兼程、无怨无悔,将起初的“小作坊”一路培育成年纳税近亿元的行业领军企业……他们,不都是一株株西乡柳?
做人当如柳,冷暖乃自知。唯有不苛求脚下的泥土,竭力扎下心灵的根、绽出生命的芽、展示青春的绿、放飞逐梦的絮,才会拥有无处不在的翠色。
这则柳的箴言,一直伴我前行,倏忽间已近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