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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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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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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未闻风箱声

孙成栋

秋日的黄昏,一个难得一闲的周末,驱车回到西乡老家时,已是晚炊时分。

母亲一见我回来了,赶忙张罗着准备“好吃的”。“今晚想吃什么?”也许是“选项”太多的缘故,母亲一时竟无法确定最佳答案,干脆直接问我。“什么都不需您特别操心,有什么吃什么,哪怕老灶上的山芋干子菜粥也行。”我笑着说。

一听“老灶”,母亲眼睛顿时一亮,“对,今晚就在老灶上炒些家常菜,让你尝尝在外面尝不到的味道。”这可是个好消息!我早就盼望着重温大铁锅菜的滋味了,只不过平日太忙,每次回老家时母亲几乎都是用液化气灶烧菜。这次时间相对宽裕,可要好好享受享受。

母亲掌厨,父亲抱来一大捆稻草,就准备坐到锅膛后面的小矮凳上“开火”了。却被我一把拦住,“爸,今天您就歇息一回吧,让我来烧锅,也感受一下久违的劳动气息。”面对我的请求,父亲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同意了。

可真烧起锅来,我才发现儿时轻车熟路的活计,如今已变得艰森无比。也许是前段时间下雨,草垛渗漏的缘故,稻草还未干透,摸在手里涩涩的,好不容易才点着。而在稻草燃烧的过程中,得用火钳不断地翻弄,动作稍慢火焰就会变弱乃至熄灭。纵是如此勤翻细弄,火势也仍不算旺,特别是稻草刚塞进灶膛时,仿佛得酝酿感情一般,过上约莫半分钟才会燃起。

有好几次,我见新塞稻草被先前的余烬煨得发红,却就是迟迟不起火苗,实在按捺不住,就伸头凑近去看,可偏偏在这一瞬间火苗猛地蹿起,顿时我的面部一阵灼热,仿佛有一把带电的刷子拖过,而头发、眉毛差点被燃着,甚至能闻到隐隐的焦糊味。

狼狈不堪之际,我不禁莫名想起早就埋进岁月深处的风箱,并在心底感叹:如果风箱还在,那得该省多少力气,少多少尬尴呀。

印象中,从我记事时起,风箱就是乡下厨房的必备之物。那时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家家户户的土灶旁边,都会放置一只风箱,俨然成了生活的“标配”。无论经济状况如何,哪怕家徒四壁,哪怕光棍一人,哪怕举家搬迁,那只风箱都会不离不弃地相依相随,宛若那雷打不散的落难伴侣,抑或浪迹天涯的生死兄弟。

那风箱用木料制成,尽管各家各户的土灶有大有小,所以风箱大小也不完全一样,但造型基本是一致的。简单地说,它就是一个狭长的木箱,却又有着精妙的构造,由箱体、堵风板、推拉杆、风舌与出风嘴等多个部件套装组合而成,一拉起来,各个部件协同发力,呼呼生风,一下子能将火势燃旺多少倍。它的箱体多为桐木制作,性软轻巧,有弹性且经久耐用,里面的拉杆则用坚硬耐磨、光滑轻爽的槐木和榆木。可以说,每一只风箱都是一件精巧的民间艺术品,凝结着能工巧匠的心血与才智,更寄托着一种艰难之中的生机和光亮。

想不到一只看似普普通通的风箱,隐藏着那么多“奥妙”。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木匠师傅制作,或将老风箱拆开,你做梦也想不到它内部的结构会那么“复杂”,而每一个部件都是木匠现场手工制作的。因此,风箱虽不是什么大家具,却颇为“吃工”,好在家家户户都明白风箱的重要性,并不催促木匠“赶进度”,宁愿其“精工出细活”。风箱的另一个神奇之处是,它完全使用榫卯搭建,个别连接的地方用的也是竹钉。制作完成后,全身完全没有一颗铁钉。由于撇除了生锈这个因素,加之基本天天用,也不会有虫蛀,所以在农村里用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风箱很常见。

我家就有一只这样的“长寿风箱”。当时我还只有七八岁,对那只饱经沧桑的风箱满是好奇。它看上去就已十分古旧,颜色远非新风箱的亮黄色,而呈古铜一样的青灰色,远看还以为覆盖了一层霉斑。用半湿的布擦拭后,稍微鲜亮些,但风干后依然如故。听爷爷说,这只风箱已经传了五代,可从未出过什么差池,而且越用越顺手,简直成了祖祖辈辈的贴心老友。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可想不到这只风箱最终会毁在我的手里,而起因也是“好奇”。平常每当看到母亲烧饭时,把风箱拉得呼呼有声,这边的灶膛里火焰如鲜花般怒放,并且发出熠熠的光芒,我就有一种冲动:这只变魔术般的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神奇的机关,真想打开看看!可我又知道,风箱是全家人的命根子,弄坏了饭就烧不成了,因此一直不敢动手。

然而,有一天下午,其他人都不在家,无所事事的我看着那只风箱发呆,看着看着,好奇心又燃起了,并且再也憋不住。于是,兴奋地找来父亲常用的“五金工具”,硬生生地将这只风箱撬了开来,折腾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一下。嚯!掀开箱体的那一刻,我激动得两眼放光,那设计得精巧绝伦、天衣无缝的一个个部件,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怪不得能让灶膛里的火像喝了酒一样亢奋。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还用手去按弄,真正是其乐无穷!

就在我沉浸于风箱的奇妙里,久久不能“自拔”时,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不用说,准是大人们回来了。我来不及把风箱依原样装好,连忙拔腿就逃,可没跑几步就被父亲追上,一把按住。正当父亲抡起巴掌意欲给我几个“胡烧饼子”时,爷爷叫住了他:“算了算了,细的也就是好奇嘛,这下他晓得了风箱生风的窍门,这个在学校里还学不到呢!”

爷爷的“刀下留人”真是让我感激涕零,可同时又心生愧疚:风箱被我拆毁了,今天一家人的晚饭怎么办呢?那时候一个大家庭七八口人,做饭全凭一只厚厚的大铁锅,如果不拉风箱,仅靠稻麦秸秆慢慢地燎,大半天也烧不透,晚饭到嘴恐怕要到大半夜了。好在隔壁的大叔是位木匠,得知我家的窘况后,当即过来帮忙,忙活了约莫三袋烟的工夫,才勉强将风箱“复活”了起来。

然而那只可怜的风箱,因为被我粗暴地拆卸,受了重伤,终究没能缓过神来,过了几个月,就彻底散了架。看着那个与几代人朝夕相伴的风箱,因我的造孽而“仙逝”,心里真不是滋味,至今想起来还颇为羞愧与遗憾。如果不是我的顽劣无知,那只“长寿风箱”也许直到如今还健在。

没过多久,家里又添置了一只新风箱。而渐渐长大的我,也时常成为父母的小帮手,干起烧茶煮饭的活计。起初,每当将锅里放好水、米或其他食物后,点燃秸秆塞进灶膛里,然后右手劲抖抖地拉起风箱,左手一把一把有节奏地添秸秆,总是格外兴奋。可时间一长,或许是人小膀子短、抑或没干过此类活的缘故,胳臂就开始发酸发胀发软。直到十二三岁,拉起风箱来才基本上轻松自如,但在烧一种称作“野子”的柴草时,还是有些吃力。

所谓“野子”,就是稻麦打场时粮食和秸秆被运走后,用竹耙子从地上划起的零碎秸秆,农人舍不得扔掉,就铲回来作为备用柴草。那东西不惹火,又容易板结,稍微受点潮就团在一起,更是不易燃。在风箱的强力鼓风下,它才勉强变红、起火,却始终燃不旺,但毕竟聊胜于无,只是苦了拉风箱的人。

古人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乡亲们未必懂得这句话,却以制造、使用风箱的聪明才智,诠释了这句话的内涵。我闲得发慌时,曾经专门搞过试验,单纯用秸秆烧一锅粥要将近一个小时,如果用风箱送风,约莫半小时就可以烧开。而风箱作为农人不可或缺的朋友,为那些困窘、憋屈、沉闷的日子注入一股股清风,不仅让灶膛里的火燃得更旺,也让父老乡亲心头的希望之火越发明亮。如今,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液化气灶,通上了管道液化气,土灶越来越少,而风箱更是几乎绝迹,做风箱的手艺也濒临失传。稍感慰籍的是,一些老物件陈列馆将风箱作为“文化遗存”予以收藏,不少有识之士从挖掘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民间文化、乡土文化的角度,为风箱拂去岁月的尘埃,让其在历史的故道上回归温润。

谁不知,风箱注定会被时代的巨浪淘汰,使用风箱的日子也必然成为历史。但谁又知,何家未闻风箱声,何家不念故园情,那杆动风生、进退风至、跌宕风起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都有人间烟火在萦绕,都有袅袅期冀在升腾,都有淡淡的幸福野菱般浮于生活的水面,都会恒久地蔓延在、葱茏在人们的记忆里。

是的,有风箱在,火就总是年轻。有风箱在,灶就总是温热。那种家的味道、乡的味道、禾的味道,永不会被时光吹散,并牵萦着我的所有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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