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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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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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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罐里的故乡

孙成栋

久违的周末时光,几个人去了郊外的一处“农家乐”,让身心难得地放松一次。

这是一位客商投资的文旅项目,主题是“回归田园,体味乡趣”,主要为城里人提供一座休闲小憩、感受农家风情的乐园。你别说,这个“农家乐”还真挺有农家味的 ,仅厨房就令人叹为观止,浓郁的乡情无处不在,不仅土灶、铁锅、风箱、火钳、掏扒、水缸、水瓢、铜勺、淘箩、篾壳茶瓶等旧时农家灶间物件一应俱全,就连桌椅碗筷贴画也是纯正的往昔乡村风格,看来投资人花了不少心血。

可是我看来看去,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一会儿,身着乡间青布衫的服务员,端来一排盛着茶水的搪瓷缸子。喝着明显是电水壶装自来水烧成的茶水,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厨房里缺少的是膛罐!

膛罐!不少人也许觉得奇怪,这是什么东东?想必“七零后”及以上的人多数会记得,半个世纪以前的乡下,膛罐可是家家户户厨房里必不可少的物什。

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土灶上一般是三口铁锅,最外面的煮饭,中间的炒菜,最里面的烧猪食。为了充分利用灶膛里的火力,当初砌灶时,乡亲们就在三口铁锅之间的空当里留下两个圆洞,再到铁匠铺里买上两个椭圆形、有盖的铁罐子,分别插到圆洞里,并固定好,就成了可以盛水的膛罐。

这样,每次灶膛里烧火时,我们总是先将膛罐放满水。因为膛罐的底部直通灶膛,所以火焰在“猛吻”锅底的同时,也会顺带将一些火力分散到膛罐底。如此这般,一场饭菜或猪食烧下来,膛罐里的水也被“余热”烤得发烫,虽然没有沸腾,但比冷水强多了,冬天可以洗脸、洗脚、灌热水袋,甚至一年四季可以饮用。事实上,那时候几乎没有谁家专门烧水,用的基本上是膛罐里的水,除非家中有女人生小孩,要用沸水泡馓子。再不就是杀年猪时,得用沸水烫猪毛。

膛罐里的水,兴许是以“余火”加热的缘故,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烟火味,可农人们没有一个嫌弃,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是直接从河里担水吃,能喝上热水已经不错了。再说了,处处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乡亲们,让一切资源物尽其能、物尽其用,连灶膛里的一点余火都不浪费,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美学呢。尽管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却又时时处处在细微之间尽显对生活的爱意。

也难怪,那年头灶上没有膛罐的人家,连媳妇都讨不着。通常,在有意属对象却又“八字划出一撇”前,女方会以自然而巧妙的方式,不露痕迹地对男方进行“家访”,厨房是其中的重要一环,而膛罐虽小,却折射着这家人的生活态度,或者说是其会不会过日子、爱不爱过日子的写照。有些人家虽然有膛罐,但盖子上脏兮兮的,同样得不到女方家的青睐。这些蕴藏于膛罐中的细节,其实诠释的是千古不变的生活哲理,幸福从来不冷落平凡、琐碎甚至贫窘,却拒绝一切浮夸和潦草。

而一旦出远门抑或多年后,平平常常的膛罐水,居然会让人产生些许怀念,甚至会一再出现在梦里,因为那里面有家的味道、乡的气息、风的呼吸、雨的足音,当这种特有的基因,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或场合,与味蕾悄然邂逅,与记忆不期相撞,与心扉擦肩而过,与岁月狭路重逢,就会生发出一种久久的、细细的、柔柔的、清清的乡愁。

当然了,使用膛罐最多的人永远是母亲。每天,天还未亮,我们还沉浸在长夜的余梦中,就隐隐约约地感觉有膛罐盖子的声音传来,掀盖、放水、合盖,那富有韵律的清脆天籁,宛若厨房的心跳声。那是母亲在烧早饭,默默地在锅台、膛罐与灶膛之间爬上爬下。等我们起床时,早饭已烧好,米粥的清香如温柔的溪水满屋流淌,那是一种让人感觉格外富足的气味。而膛罐里的水,也热了。

母亲轻轻掀开膛罐的盖子,一股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霭稍纵即散,紧跟着一只细瓢熟练地伸进膛罐,将热水舀进一只白色搪瓷盆里,让我们洗脸。带着烟火味道和母亲掌温的水,静静地泊在盆子里,恰似一方亲情的湖,一阵微风拂过,一道道涟漪仿佛童年的往事徐徐散开。那水,尽管饱经烟熏火燎,却依然清澈如镜,可以映照出芦苇秆编织的屋顶,甚至窗外的屋檐、蓝天、白云、瓜蔓、青瓦、船帆……

“快点洗脸吧,马上就到上学时间了!”母亲轻声催促着我们。然而,兄妹仨却都把身子悄悄往后埋,原来是看到了水里漂泊着的一根母亲的青丝,长长地在水光里延伸,几乎触及盆子的两壁,有如一条黑土垒成的百里跨海长堤。我是老大,只得上前,用指尖轻柔地夹起母亲的发丝,向一旁弹去。可那沾了水的发丝,吸附在手指上始终不肯离开,仿佛初秋不愿抛下枝头的叶子,我不得不鼓起腮帮子猛吹,它才悠悠地落向地面。

想不到那时才人到中年的母亲,已经开始零星地落发。想想又不奇怪,心中装着、肩上担着一家老小的生计,四处的奔波、常年的操劳、日夜的打拼,哪样不似萧萧长风,扫落生命之树上的叶子,遑论几缕发丝。及至多年后的今天,时时处处可以见到母亲落下的头发,只不过青丝变成了白发。可总在眼前滉漾的,还是落在膛罐里的那一根根。如果说白发是深秋的落叶,那膛罐水上漂浮的青丝俨然春天的落叶,那早逝的发丝细若纤毫,却浓缩着几位少年绵延数载的惊诧、懵懂、愧疚与伤怀。

故园的风,带着栀子与槐花的气息,香得如此惆怅。每次重返老家,我都喜欢到老灶旁转转,那两只膛罐依然安在,宛如两眼永不干涸的泉,两口珍藏天光云影的井,更似一双随时光日日跌宕却依然明净的眸。它们,依旧是那么笃实、宁静、朴素,蕴含着一饭一粥、一枝一叶、一朝一夕的淡定、精致、细腻与泰然。那琐碎中的安谧与诗意,贫窘中的期冀与奋争,犹如母亲的足音,无论路有多远,始终那么清晰。

而这膛罐水的微澜,与如今的绿色生活韵律何其合拍,它纯澈的胸襟看似一座寂寥的空城,却溶解了惜物、惜福、惜能、惜人的温暖情愫,让饮者获得故乡大地上最微薄却又最丰沛、最绵长的能量,也让那一脉清风吹过四季、吹过坎途、吹过红尘、吹过碧霄、吹过轻烟,吹绿望不断雁阵的未来。

小小膛罐,装着日月,装着星辰,装着乡亲的酸甜苦辣,装着母亲早谢的芳华,更装着一位游子折叠在心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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