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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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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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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是一味药

孙成栋


一场重病,让母亲生命中的这个初夏,笼上浓浓的阴影。

对癌魔我无疑是痛恨的,正是它让母亲陷入巨大的痛苦,甚至带来生命之虞。然而,有时候我又反思,如果不是癌魔的作祟,我会有这么多时间陪伴母亲吗?

自十六岁走出西乡那个偏僻而贫穷的小村,来到城里读书,继而在一个小镇上工作,再调到市区,漫漫三十多个春秋,从风华少年到年近半百,我真正与母亲待在一起的日子寥寥无几。

印象中,上小学、初中时,看似天天与母亲在一块,可真正整日厮磨的是一群小玩伴。小不点们一起上学、放学乃至逃学,一起玩游戏、寻乐子甚至搞恶作剧,俨然一个精力过剩的“捣蛋帮”。在城里一所医药学校读书时,平常是没时间回家的,只有寒暑假和国庆节、五一节等假期里,才可见到母亲。可一到家,又总是忙于同学小聚、走亲访友。那年月,从小到大,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陪伴母亲的最佳方式只能是与她一起劳动。也难怪,作为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田地是母亲毕生的疆场,生息着她所有的苦乐。只有走进田间地头,才能真正走近母亲。

有时是插秧。草木芊芊,布谷声声,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节。白茫茫的水田里,母亲手执秧苗、以退为进,一路汗水涔涔滴落,一路植下青翠的希望。她却舍不得让我下水,一来水里有蚂蝗,常常悄无声息地叮到小腿肚上,等发现时得使好大劲才能拔下来,而腿上一片鲜血淋漓;二来水里有粪毒,一不小心染上了双脚会奇痒好多天,纵是抓挠得血痕斑斑也不解痒。

于是,我也就只能做些递秧苗、送饭粥等“后勤工作”。但能够在田边陪着母亲,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小确幸”,如今回忆起来尤觉如此。有时梦中也会浮现出少时的秧田,那一排排秧苗犹如一行行乡情依依的诗句,记载着耕耘的辛劳、丰收的憧憬,更寄托着一位少年对母亲的永恒挂念。

有时是捉棉虫。上世纪七十年代,棉花基本不打农药,有了虫子全靠人工用手捉。满目绿油油的棉田里,母亲与我手里各抓着一只玻璃瓶子,挨个对每一株棉花进行拉网式搜查。起初,我缺乏经验,一个虫子也找不到,母亲告诉我,虫子一般总躲在叶子背面。我试着翻了几枚棉叶,果然如此。那虫子几乎都是绿色的,不仔细看很可能会“漏网”。

夕阳西下,我与母亲满载而归。满载的不仅是棉虫,还有那份与母亲在一起的独有的快乐。那快乐的“配方”很简单,无非是听母亲讲棉虫“性格”、棉田“轶闻”、棉花“故事”,再加上偶尔可以采摘到野果,那红红绿绿的颜色,酸酸甜甜的滋味,伴着绽放在棉林深处的惊喜,让人久久难忘。

有时是收麦。随着五月南风的徐徐吹拂,一阵阵麦浪从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连绵涌来,待到空气中的麦香浓得手指能触摸得出时,母亲的麦收就开始了。因为父亲在单位上班,平常工作繁忙,只有农活特别忙时才能偶尔请上半天假,因此母亲成了家中农事当仁不让的主角,麦收也不例外。好在彼时学生都有半个月忙假,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当母亲的“小帮手”。

那时没有收割机,全靠一双手一把镰刀,将麦子一株株放倒、将田畴一块块割净,还得经受麦地里的燥热、麦芒的戳人以及干渴的多重考验,因此麦收也是一年中最重的农活。我所做的一般只能是“打下手”,将麦秸简单扯成细长的草扣子,再隔一米多一个平放于地面上,供母亲割到一定数量后打捆。全部割完后,再帮母亲将麦捆一捆一捆地移到水泥船上,然后从水路向麦场进发。

麦子上场后,也没有脱粒机可用,都是手工将麦捆分解成一把一把在石磙上一下一下地抽摔,通常一大把麦株要摔上数十下才能将麦粒脱清。而几亩田全摔完往往要一个通宵才能完成,好在父亲下班后每次都来一起干,为母亲减轻了不少负担。实在忙不过来时,还可以邻居之间互相换工,其实也就是小范围的“互助组”。

按说,夜里脱麦是个苦差事,可我却感到特别兴奋,也许那时乡野的孩子都是这样吧。虽然人小力气小,也就是帮着拖拖秸秆,可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疯”累了,随便靠在哪个草堆上就眨眼间进入梦乡,父母忙于脱麦,根本无暇顾及我。也的确无须过问,那时的乡村孩子都是“猪皮狗骨”,凉不着,捂不着,摔不着,蚊虫也叮不着,结实着呢。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继而又洇开几缕红绸般的晨曦时,麦子也悉数脱完,父母来不及放松一下抡了一夜酸痛得仿佛失去知觉的双臂,便又忙着整理场地,直到将麦秸秆归拢好,将地上的麦子平摊开,才匆匆赶回去补会儿觉,后面还有不少繁重活计在等着他们呢。

而我,尽管身上被蚊虫叮下些红点子,却并未感到懊丧,那梦里梦外新秸秆的草木香,那被露水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那有节律地响了一夜如同天籁的麦子撞击石滚的声音 ,都令我莫名新鲜、别有意趣,甚而至今都难以忘却。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协助母亲在田地里耕耘,成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做得最多的“课外之课”,也是我陪伴母亲最多的时光。可往往陪不了几次,就又开学了,总让人有种意犹未尽之感。然而,这些与母亲在一起的片段,却让我尽情领略到贫苦日子里的温馨与甜蜜,成为萦绕我大半生的美好记忆。

谁能想到,一场猝不及防的“癌变”,让一辈子以劳作为习惯的母亲,让一年到头停不下来的母亲,让平常有个头疼脑热捱捱就过去的母亲,让恨不得将每一根骨头都熬成汤滋补儿女的母亲,让历经近八十年风风雨雨从未倒下过的母亲,成了时时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的危重病人。如今,尽管在母亲面前我们故作轻松,尽管老人的表观症状有所缓解并且精神状态不错,也积极配合治疗,然而谁心里都清楚:无论结果如何,对母亲每陪伴一次就会少一次,甚至这每一次陪伴,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昨天,医生找我谈话,告知母亲的最新病情。虽然他的语气极尽委婉,但我还是听得出来其中的“寒意”。我说,我们已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要尽全力去争取,哪怕让老人多活一天,都值得不惜一切代价。但愿医患的携手努力,能够感动上苍,迎来奇迹的发生。听罢此言,医生一把握过我的手,我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希望的浓度和信念的力度,心头更涌起一缕缕祝福和期冀。

也许,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至爱之人或将失去却又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渐渐淹没于沼泽深处更加煎熬人、折磨人,更加让人撕心裂肺、痛彻骨髓。我知道,这些日子,之所以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往日与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或许正因担心这样的美好永不再来;之所以一有机会就亲热地喊上一声“妈”,盖因潜意识里有一种危机感:不趁现在多喊几声,将来想喊时只能在梦中。

然而,尽管心中提醒过自己一万遍“多陪陪母亲”,可行动上依然不时留下遗憾。虽然整个五一假期,几乎都在病房度过,陪伴了母亲术前术中术后的各个时段;虽然时常下班后来不及吃饭,就匆匆赶往医院照料母亲;虽然在母亲床前度过数个不眠之夜,白天仍照常上班……可也有不少次,在母亲最需要儿女侍于身边时,我却在加班的岗位上忙碌着,特别是今年端午节的三天假期,原本准备好好陪陪母亲,却临时接到单位安排的任务,整个假期里一天都没能照料母亲。

好在,通情达理的母亲非常理解我,非但没有怪罪我的“不孝”,反而一次次劝慰我,身体要紧,工作要紧,不要因为她而频频奔波于单位和医院之间,弄得过分劳累。记得有很多次,母亲将我从病房里“赶离”,“硬逼”我回家休息,说如果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可事实上,一大堆事情都是母亲自己硬扛过去了,一直未忍心惊扰我。听无意间瞥见的护工说,有时候,我们都不在,母亲去卫生间时就自己一手输着液,一手举着输液瓶,艰难地用脚打开卫生间的门。方便过后,自己再一步步一点点地挪到床上。

可这些,母亲从未告诉我过我们。于我,对母亲的每一次陪伴,都仿佛是在用心的温度煨暖她的余生,也给自己一个缝补遗憾的机会,让那夹杂着愧疚与慰籍的苦酒,化作母亲梦中的甘露。尽管我时常反刍往昔在母亲身边的朝朝夕夕,却更珍重散落在病房里的那些时光,那是耄耋之年的母亲、病痛缠身的母亲最需要陪伴的日子,这萦回着离愁别绪的分分秒秒,苦涩而芬芳,匆邃又淡定,寄托着一位游子对母亲最后也是最深的陪伴。

陪伴不是药物,却可以医治药物治不了的痛。自患癌以来,母亲从最初的惊恐、忐忑、焦虑,到后来的正视、接受、坦然,到如今的积极配合治疗,精神状态持续振奋,可以说,陪伴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进手术室前的相送、出手术室后的相伴、各种检查时的相陪、病房孤夜的相依、化疗煎熬中的相慰、走过困境时的相牵,“子女照料团队”的相融……这一个个暖心之举让母亲明白,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味被动地经受癌魔的摧残,不是走在一条毫无希望的不归路上。

也因此,眼下的母亲,身上几乎看不到忧虑、萎靡、气馁等消极因子。甚至,在一个疗程结束下一个疗程尚未开始的间隙期,母亲依然闲不下来,一有空就在小菜园里拾掇,把瓜果蔬菜侍弄得容光焕发。而我们所能做的最给力的事,就是陪着她,帮点小忙再点个大大的赞。每每此时,母亲总会颇有成就感地露出开心的笑容。

尤其令人揪心又感动的是,菜园里的果蔬一家人吃不完,邻里又家家都有,母亲舍不得它们烂在地里,就采摘下来拿到市区的农贸市场卖,每次都是满满一蛇皮口袋。按说,老人家身患重病,理应在家静心休养,可她就是不服老、不服病,背起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就走,我们想抢都抢不过来。其实是不忍心硬抢,知母莫若子,母亲的心思我们明白,那背着蛇皮袋的颤颤巍巍却绝不倒下的弯弓一样的身影,分明在向岁月、向病魔宣告“我还行!”

兴许是因母亲的菜蔬乃绿色无公害产品,一到农贸市场就围上来一群家庭主妇和家庭煮夫。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位没有摊位、蹲在角落里卖菜的农家老奶奶,是一位晚期癌症患者!因为此病不传染,我和母亲也就都未告诉他们,只是看着这些洋溢着浓浓人间烟火气息的人们,为生活而快乐抑或无奈地忙活着,母亲的眼眸间偶尔会闪过几丝失落,那外人轻易不会察觉的细微涟漪,却化作我心头来自母亲的空谷回响:活着真好!

那是对生的何等留恋,对命的何等不屈。荏苒的岁月列车上,我曾一次次默默对母亲许诺:您陪我长大,我陪您变老。可当癌魔来袭,陪伴衍生成了携手抗敌、笑对厄运。此刻,与母亲一起守在菜市场的边缘地带,看人海潮涌、听市声喧嚣、嗅生活百味,将凝结着母亲血汗的菜蔬换成零零碎碎的钞票,我自豪而又心酸地对母亲默念:这一切,都是为了陪您坚强。

说实在的,母亲卖蔬菜的这点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父亲及一趟儿女几乎人人有一份不多不少的固定收入,哪里还需要母亲的这些“油花子”?我也曾无数次想劝阻母亲,让她不要自讨苦吃去卖菜,可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于母亲而言,不能劳作才是一种真正不可救药的病。对我们来说,顺着她、陪着她,就是对母亲最长情的关怀。

陪伴终究是一剂绝味之药,从垂髫之年到几知天命,母爱始终如影随形,疗治了我半辈子的心灵之孤、之痛、之怅、之忧。如今,陪着母亲与癌魔拔河,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感受得到的力量,时常注入那条亲情之河,给癌魔望而却步的震慑,给我们永不放弃的理由。

匆匆收笔,母亲的第四期化疗即将开始,等待我们的是又一场鏖战。无论风雨如何肆虐,那份爱都会一路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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