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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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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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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涂交响诗

孙成栋


在大海的寓言里,滩涂最先醒来。

—— 题记


滩涂风


一朵浑浊的浪花,用清亮而深邃的眸子,默读着远方。

近在咫尺,又遥若天涯的地平线上,漫天飞舞的落叶,如咏,如叹。

母亲胸怀般沧桑的湿地,珍藏花朵一样绽放的伤痕。

一双曾在乡愁中跋涉的脚,走进这片生命的滩涂,追求一种阵痛后的涅槃。在寂寥的潮歌中,有一叶春天的云帆,在带着咸涩味的风中冉冉扬起。

燕去雁来,盐蒿的皱纹绵延如焰,可梦依然年轻。成串的风信子,寄来游子斑驳的怀忆,诉说着大海浓酽似酒的祝愿。

岁月的叶,遁不过春秋的离别。唯独月光,渗透所有的季节。寂静之晨,血色黄昏,涨潮的风带着种子的泪,漫过蓬勃生长的土地。

勒进脊背的纤绳,镰把磨开的茧花,漫溢霞光的背篓,踽立滩头的茅舍,等待收割的红草,忘情撒欢的鹿群,优雅翩跹的鹤影,默默守望的村庄……这每一帧湿漉漉的记忆,与穿越四季的风一起搅拌,凝成一幅赶海的水墨画。

潮涨潮落之间,迷蒙的雾岚把故园的海岸、炊烟、灯塔、窑堡笼罩在心扉,呵护着、温暖着。当五月的风,拂干苇秆上沥出的汗珠,那个最丰腴的季节姗姗而来。

是谁,让海蓬子沉甸甸的穗粒,悄悄地褪去青涩?是谁,让野菊腮上的红晕在微醺中蔓延,犹如待嫁闺中的女子。

兰香横秋,桂馨淙淙,荷叹涟涟,问清风一句,谁懂?

乏黄的故事总是以晚潮结尾,宛若青枝告别盛夏,流星走过明眸。滩涂封面的那只蜗牛,驮着黯然的天空跋涉,忽而搁浅。南之南的雨还在下着吗?北之北的风还在枯萎吗?惟有那场小雪,一下就是经年。

那古道的明月、霜天的牧歌、陌路的行者之外,大地只剩下苍凉。从挂满往事的枝头,摘下这唯一一串甘甜的风声。

当夜的羽裳罩上记忆,那片湿地的心尖上,漾起莫名的轻颤。于是,海用蓝色的眼眸,透视这场澄澈而又朦胧的凋零。

花谢会开,草枯会绿。在凋幕合上的一刹那,走过光阴渡口的那瓣枯海棠,解开行囊收藏一束微笑,赠给这个初冬的第一抹晨曦。

厚重、粗犷的风,细腻、婉约的风,从海的年轮里漫过来,吹响落满盐霜的唢呐。一只拓荒的牛,从芜草丛中抬起头,静默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滩涂。

它的身后,红红的海英菜,燃烧到天涯……


滩涂雨


那时候,我常常裹着夜色去寻你,滩涂。

渴了,就吮吸蒿叶上的露水。单薄的诗句,在一场雨里泅渡,溅湿一剪云的春秋。

不知,丹鹤衔来天涯的雪,我何时才能走进那个三月,走上那条通往家园的路,走向那朵月亮的呢喃?

栖落在草垛上的灰椋鸟,用羽毛收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收藏被篱笆唤醒的雨声。

雨水落在滩涂上,宛如撒过一枚枚水彩皴染的梦。

广袤的调色板上,枯草翠了,野杏粉了,香蒲黄了,远汀黛了,云英紫了,浊浪淡了,洼影蓝了,盐蒿红了,芦花白了,残荷瘦了,蜡梅艳了,冻土软了,冰凌明了……

黄昏和黎明之间,雨霭和雁声之间,帆影和流云之间,蔓草和寒露之间,蒹葭和民谣之间,安谧和孤独之间,柔韧的嫩蕾尽情吮吸着大海的菁华。天地悠悠,逶迤的路途如索、似练、若藤,在浩淼的青春里延展。

在雨中,我沿着牵牛花的歌声,寻找丢失在秋天里的那套犁铧,仿佛听见岁月脚步的跫音。在皱纹里蜿蜒的雨水,被西风、汗珠和雁鸣激荡,荡漾成重逢的喜悦。

大地的呼吸重了,草根被憧憬胀满。蚯蚓以雨声为尺,丈量从春到冬的距离。

一场被鹿鸣过滤的雨,浇灌万古的等待。炊烟袅袅,娘在村头等你;夕阳依依,云在天边等你;朔风猎猎,叶在春泥等你;月儿弯弯,烛在窗前等你;细馨霏霏,心在梧下等你;流水潺潺,艾在河畔等你……渔火亮了,虹桥在彼岸等你。

没有尽头的海岸线,在父亲的额头四季绵延。贝壳上的斑纹,仿佛淅淅沥沥的记忆,被雨洗得清亮。滩涂上铺得比雪厚的落叶,带着雨的潮湿和疼痛。一对比盐霜白、比淮调轻的鹤,以最陶醉的姿致,在岁月的眼眸里,舞出沧桑的水韵。

焦渴的草木,零落的露水,飘扬的心幡,洇润的苔藓,丰盈的醇香,无垠的霞幔,幽静的沼泽……一切,皆因生机而缱绻。季节的船篷上,雨水叩问着谁的叹息?昨夜的那缕长风,凝成枝头的点点新绿。

螺号,在雨中倾诉衷肠。海萝,在雨中敞开心窗。潮头,在雨中谱写韵章。风车,在雨中反刍阳光。野菊,在雨中梳洗过往。草垛,在雨中怀念谷香。一叶叶搁浅的桨橹呵,在雨中采撷生生不息的翠浪。

那份源自滩涂之脉的莹澈,拭亮每一个依稀的名字,映明每一株被遗忘的盐蒿。


滩涂雪


是谁,在滩涂蓄梦的季节,随风而来,邀鹤共舞天宇?

蒹葭苍苍,白了思念,白了发梢,白了露痕,白了西窗,白了滩场……却看不见,万里之外,寻鹤人的面庞。  

衔着落日的雁阵,在季节的裂隙处穿针引线,悠悠缝制那件叫作岁月的衣衫。雪瓣如靥,归巢似港,静默地绽放在湿地上空的,是被鹤鸣洗亮的月光。

雪羽,在瀚海的目光里飞翔,但你看不见它的翅膀;雪鳍,在蓝天的祝福里游动,但你听不见它的尾音。盐碱地上的每一枚枯叶,却在心底默诵着,来自雪蕊生命深处的赠言。

一场纷纷扬扬的叮咛,飘拂成软如蓑草、细媲柿霜、厚若柳絮、浓似陈酿、绵赛春溪、洁盖丝绸的温柔。那驮着乡魂的翅翼下,孵育着永不稀释的黎明,缭绕着生生不息的潮声、桨影、炊烟、晚霞、鹿呦……

碎碎的日子,细细地漫过蒿滩,写下几多瓷实的故事;短短的歌谣,长长地掠过天际,诉说几许惆怅的心绪。一坨土灶,不知煨热了多少孤寂;一旺篝火,不知映亮了多少记忆;一场大雪,不知深了多少相思,浅了多少足印。

雪落滩涂,宛若种下串串音符,不经意间便奏响绿色的乐章。每一缕,都是世上最美的天籁,装点着白皑皑的温床,充盈着永恒的宁静。那被雪萼包裹的眼泪,成为这片处女地上——最后一枚冰凝的琥珀。

透过季节的泪眼,雪瓣用离别翻阅大地的笔记:河流,月色,草垛,田垄,石磙,鸟窝,枯苇……然后,给光阴献上一幅素描,默念彼此生命里的花开。

一块在雪浴里敞开心扉的石头,被异乡的青苔覆盖。只需一个滴落涛声的句子,就读懂了,世界有多辽阔。

那片河坡上的最后一朵野菊,在黄昏的雪幔下,打开又闭合。思絮飞回过往,看得清心旮旯的所有秘密。北风吹乱了词行,吹乱了芦花与秋月的对白。

纤尘不染的帷幕,徐徐拉开,托出一片天高地阔的泽原。一种野性,以无声的呼啸,叩响春天的门环。当浊浪的节律,跟上血液舞动的脚步,一种青翠的语言,开始潺潺流淌。

平平仄仄的赶海号子里,晨曦穿过雪帷,染透匆匆转场的蟹群。

走近,拥抱,唏嘘,或者远去,这世间的灵物呵,将爱与希冀献给未来,省略了身后茂密的水草。

如果岁月可以风干,我愿在枯黄的故事里等待。等到春回故园,你温暖的眼神,在雪地的回忆里湿润。

掀起雪帘,倾听灵魂抽穗的声音。每一瓣乡愁,都是岁月划痕里的断章。


滩涂月


总有那么一粒种子,会让春天的滩涂悸动,震颤,徊惶。

一刻千金的流年,漫过心坎,走过芜野,越过芦蒿的枯叶,穿过层层叠叠的月光。

波浪般扩散的掌纹里,珍藏着太阳踽踽跋涉的踪迹。一声娇嫩的柳笛,宛若月韶织成的轻纱,却唤醒了酣梦中如山的沉默,给日子注入潺湲的生机。

带着浪沫气息的春光,在鹤羽上,在鹿角上,在螺壳上,在草尖上,一层层垒高。一行脚印,又一行脚印,把每一个月夜,编成绣着谷香的秸笼。

风,拾拣着;雪,掩埋着;盐碱,腐蚀着——盈盈清晖下,一座能够遥望的路标,一座自由呼吸的路标,一座蕴涵茧花的路标,诞生了。

一袭鹅黄的嫩喙,啄破了海英菜的抑郁,让一朵纤似星絮的花苞,爬上季节的唇边微笑。一双浸染盐霜的桨橹,饱蘸晨光和夕辉,在海面上挥洒激情。一弯琼钩,把自己的梦想,岁月的梦想,春泥的梦想,渐次雕刻在,赶海之路的扉页。

灰椋鸟的鸣啭,在月光的潮汐里返青。鹤翅下的草滩,春汛般无羁地伸展,宛若婴儿澄澈的目光。蚌壳的暗影,似一团汗迹,一缕烟霭,水墨丹青的一滴浊泪,却把滩涂点缀得灵动而隽永,仿佛要和海的心事一起,飞翔。

哑笛无腔,却不辜负春天的冀望。那条挨着月亮的田埂,沉睡在浓雾与大水之间。由季风捎带的信笺,从甘醇的皱纹里流失。

那株尚未熟透的高粱,醉倒在被夜色煎熬的河床。醒来时,心杯里盛满月光。

一颗如水的心,在流浪里筑造自己的巢穴。是谁,把迷路的露珠,送向大地的怀抱。甄选一段肥沃的时光,翻耕在不同的纬度,来种植期盼。

滩涂的灯火,拂照着归舟的疲倦。夜风的沸腾,分娩出悠扬的孤独。

犁铧,掀开新一页诗篇。泥土的芬芳,渲染一个节气的馨香。紫燕的呢喃,被太阳的影子,越拉越长。

月霁下的滩涂,朦胧而安谧。流萤在轻飞,归鸟在栖息。野蘑菇悄悄地撑开小伞,小舢静静地栖息在港湾。

窗外,大海如风的舞台上无边的丝绸,从眼前铺向远方。

可是,我的网破了,千疮百孔,捞不起一尾游弋在皎洁月华里的鱼。

被月曜洗白的誓言,叠映成苦涩的盐,蓬勃的蒿,滔滔的浪,泱泱的歌;还有绵延的路,浓烈的酒,斑驳的门……一切,融会成一种永不消褪的色泽。

这是生命的颜色,也是滩涂的颜色,大海的颜色。


滩涂霜


春天,站在一瓣霜花上,踮起脚尖,亲吻滩涂苍茫的额头。

那沁凉如水的吻,把一轮新月,烙在大海皱纹里的河流。季节的手指,在弹奏一枚寒露的叙事曲中,变成柔软的绿草尖。

一簇霜华,从月落乌啼的夜晚走来,从满滩枯黄的海草间走来,从灰椋鸟湿漉漉的咏叹里走来。那抹隽永,自浓云中剔透晶莹地洒落,天空,因此有了沉郁的底色。

从睫毛上,采撷一缕纷飞的雨丝。微笑着,用掌心的温度告诉它,你也曾是一座皑皑的高原。

每一道裂缝的诞生,都是为了接纳光和爱。在我生命的年轮中,霜的笑靥堪称最鲜嫩的弦歌。无论滩涂有多远,那抹灯火,永远都是回眸的方向。

我,在你的未来踯躅。霜晶一般纯明的希望,宛如这个清晨挣脱云翳的曙色,一丝丝,一缕缕,一抹抹……

那个料峭的梦,一直在路上。一位疲惫的旅人,扛两肩赶海之旅的霜花,在冬天最末的日子里,让心回家。

而今,从霜蹊上启程的风,在滩涂的怀里荡起秋千。一道曼妙的曲线,在丹顶鹤的过往里流连,在麋鹿的青春里饱绽。

当冻土舒展身姿,到处都是葱绿的诗句。别说这是幻觉,她是你伫立天涯的剪影,是你冷峻背后的热切,是你云水深处的衷肠。

浪花间,那一丛迟来的枯藻,以柔弱的喘息,记住了风暴的粗犷。你浅浅的暮茸里,交织缠绕着春的音符。

蓝天之下,莽原之上,一切翅膀都在寻找,一切足迹都在记载,那些属于生命的原色、图腾、旷野与积淀。

夜已央,静漭漭,残霜的思念疯长。向芦滩延伸的小路上,海牛头顶一轮古老的月亮,洒下一地被月光濡湿的尘埃。

被峭寒轻漾的云霞,每一朵,都是一枚羞涩的渴望。久违的霜忆,长在柳絮上,与白云一起冲浪。缀着芽苞的青藤,从海滩一直爬到檐角。

寥廓的滩涂,遥迢的季节,让一滴露与一袭霜隔岸相守。两颗心,翻越无形的山峦,时刻都能,看见彼此的飞翔。

当雁阵,在远方的天空变得朦胧,滩涂听到最后的鸣叫,那是冬的熄灯号吗?瓦垄间的第一缕霜迹,何时化作湿润的温情和阳光?

林木葳蕤、鸟声婉转、叶片簌簌间,家园半隐云间半隐芳丛,安恬静穆中,诗意浸染了衣衫。

眼前,尽是轻拢慢拨的春的笑容。万千思绪,鼓起霜华灵魂里的潮汐……


滩涂人


摇动欸乃的桨橹,梦想从指间轻轻启程。

撒下浸透岁月的大网,捕获着沉甸甸的希望。

背上被汗水镀亮的筐篓,迎接那新一天的朝阳……

赤条条的汉子哦黄海滩,热辣辣的太阳照着那黑油油的背。

湿漉漉的女人哦黄海滩,咸滋滋的海风吹着那红扑扑的脸。

簇簇渔火,缕缕炊烟,点点帆影,层层潮头,漫漫萋草……汇成不老的传说,虔诚的祭坛,沧桑的青春。一朵浪拥抱另一朵浪,发酵着故乡、血液和史诗。

在大海中浸润得太久,连婉转的方言都带着盐的风味。每一帧躬作的身影,都是浓醇的乐章。每一抹憨厚的笑容,都是最真的诗行。

与一朵云的对视中,一颗粗犷的心,顿生草木之悯。足迹在潮间寻觅知音,季节在滩头晾晒盐霜。无边的海风、激扬的浪花,飘荡着各自的清气、快乐与自由。

没有一次跋涉不抒写虔诚,没有一声叹息不留下回响。即便走遍千洼万坷,始终牵系着灵魂的原乡。那里有泪水打湿的童年,那风中飘飞着母亲的白发。

马灯下,弄潮人的青丝如瀑,编成绵密的雨帘,织成游子的牵挂,萦成故人的问候,结成缭乱的思绪,飘成依稀的蛩音……有一种底色,在焦渴的目光里返潮。

蚶子,蛤子,彩贝,螺号,海藻……在赶海者的故事里闪烁,绣成野火的憧憬,舞成船歌的悠扬,写成霜痕,漫成雪影,化成棉絮……万里归来,蓑衣盈风,潇潇雨声与心跳同频、与足音共振,留给滩涂一袭永不凋谢的对影。

水塘里晃动的彩色倒影,从若干年前的深夜里看过来,宛若永远淌不出来的泪水。那逝去的,沉重得这么轻;这将来的,却又轻得那么隆重。

有一种爱,在花草丰茂抑或荒芜冷寂的滩涂上,生生不息。追赶云朵的丹顶鹤,与阳光赛跑的鹿群,是谁,呵护那诗意而浪漫的一生?

靠近你的手,你粗砺的手指,翻转过多少盛开的花朵?寻找过多少迷航的种子?拥抱过多少深邃的星空?

你把苦痛尽情地搅拌、发酵,直至变为在海潮中发芽的甘浆。那个孑孓的身影,坐在芦花之巅,把头埋进岁月之中,聆听风像命运的水流,漫过滩涂般寥廓的脊梁。

雾霭淡淡,煦风习习,芦苇蓁蓁……大海澎湃着金色的波涛,也辉映着你澄沧的背影,吟咏着你殷实饱满的生命。

一叶风帆,鼓胀如春天的乳房,那里面,涌动着爱、梦想和期冀……


滩涂蒿


含烟的海水,拥抱着,一片千年的月色。

一瓣柔韧的叶子,轻轻划过传说,那位远道而来过客的心,被彻底搅乱。

茫茫盐蒿,滩涂永恒的封面。不必动手,只须唤来春风,那帧翠幔便轻启开来。接着,就可阅读粗犷又细腻的海之歌了。

多少来去匆匆的寻梦者,沿着嫩蒿饱含新奇的视线,走向大海的潮头,走向盐花的源头,走向寂静的滩头,与那缕舷窗外的蔚蓝重逢。

春宽梦窄。那个没有皱纹的黄昏。归巢的夕阳,落在盐蒿的叶尖上,划破了饱含汁液的相思,爆绽出满天的星星。

与地气一起升发的蒿香,漫过夜色,溅落到鹤的呢喃里。晚潮的湿润气息,还未溶尽麋鹿轻匀的呼吸,苦楝树就举起铁骨一般的虬枝,搅动一阕从农谚里萌芽的词章,染红半天的云幔。

黎明的脚步,在大海的莞尔里踯躅。那曾经注满雁鸣的星星,化作盐蒿眸间的晨露。每一枚系着绿烟的露珠里,都漾动着,一轮鲜嫩欲滴的娇阳。

以晨风发酵音乐的天空,流淌着青草般蓊茂的忧郁。盐蒿将嫩绿的芽,在丰厚的腐殖土里磨亮,宛若轻擦于发际的绣花针,给滩涂绣出绵邈的生机。

跃过沼泽的鹿蹄,踏碎一河带有斑纹的记忆。在沙洲聆听翠浪的旅途上,春天的羽翼丰满起来。待鸥影,在海天勾画丹青之时,拔节后的大地,是否脩延为布谷的枝条、蚯蚓的天空、蚂蚁的舞台、蜜蜂的村庄?    

盐蒿的微笑,在远方,随着衔泥的燕子而来。风霜雪雨的洗礼,让一种信念,渐渐接近高贵的蓝天,呈现出四季的颜色。一片叶,一星芽,一朵花,用整个生命的苦寂,来酝酿那枝丰腴的明天。

心在滩涂安放,梦就在滩涂绽放。一缕亮色,在漫漫烟芜的包围中,如闪电一样短促,却唤醒了无数黑暗中的沉睡。

那位少年,盐蒿一样青涩。仰望着夜空,视野里没有一颗星星。心,却就此变得浩瀚。是谁,将河流与草场交给了岁月?

堤边的草房子,孕育带着蒿香的灵魂。波动的翅膀,一直朝着远方荡漾。又一批种籽离家了,滩涂露出欣慰又疲惫的笑容。

与海魂同源的根系,将编织怎样的新韵?那簇新绿,走在潮汐谱写的长路上,恰若一棵棵美丽的胡杨,在飞翔的土地上生长、衰老、涅槃、永存。

盐蒿,脉管里奔腾着苦水的盐蒿,在微眇里展开,一个不息的星球……


滩涂灯


把滂沱的泪水和忧伤,全都放下。

用滩头的灯火、炉底的亲情、麦浪的守候、故乡的纸鸢,去烘干它,熨平它。

寂寥的黄海滩,一盏盏柿云绚烂如霓,映红古老的谚语;喧腾的黄海滩,一舱舱笛声悠扬似溪,唱亮野鹤的舞姿。

尘封的黄海滩,一瓣瓣风铃清越若籁,穿透灯花的心事;发酵的黄海滩,一坛坛菊香浓醇赛酒,染蓝天空的爱恋。

丰腴的黄海滩,一畦畦月光轻盈媲纱,飘曳喷香的畅想;窈窕的黄海滩,一网网故事鲜活宛露,滋润枯萎的季节……

一盏春天的渔火,就这么探出最初的脸庞。海风习习,灵性的芦苇将一枝透明的童谣,别在一只蜻蜓的翅膀上。一朵花瓣,就托住了它的飞翔。

鹅黄的季节,由淡变浓,由浅变深。当绿的色度用草叶来测量,滩涂就重了。那抹沉淀着的时光,从春天的这一端,传到遥远的另一端。

阡陌逶迤,村落点点。一丛丛盐蒿,沿着乡音的轨迹,长出一片片舒心的翠绿。湿地的清香,将柳条的背影,剪辑成明信片,交给春风邮寄。

金黄的油菜花,澎湃成另一汪海洋,让滩涂在迷醉中拨亮心灯。尚未消失的露珠,一粒粒,一滴滴,晶莹成发光的预言。

那位用海水,腌制生活的行者,成为一株,缠绕着相思情愫的筑梦草。硕大的汗珠,顺着叶脉沉默着、莹澈着、滚动着。风一漾晃,那缕透亮便随势婉约落下,流淌成五月的艾香,回望成大地的交响。

聚如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和着季节之浪的冲刷,盐蒿将泛黄的青春一遍遍梳洗。生锈的犁铧,挂在屋檐下,把风摇晃得叮当作响。

系在锄把上的红绸,似一团燃烧的霞光,用翅膀聆听天空的思想。此刻,你用手指,插进时间的源头,触摸滩涂被风蚀的脸庞,丈量琴弦和籽粒龟裂的痛楚。

烈焰过后是什么?黎明,让你在醒来的时候,一眼望见梅子的青影。而雨丝,星星点点,褪向旷远。

苔色岁月的纤手,扯起丝丝嫩绿的燕语。经霜的三叶草,又站在一片,枯灯摇曳的废墟前。满目苍茫,眸光绕不开脚下的春秋。

沟壑中诞生的爱情,挣脱枯黄的桎梏。你可愿,为螺号拂去泥沙,露出一滴海水生命的光华。

一缕夜色,来到漫野的茅白蒿红前,将明天轻声呼唤,呼唤一盏永远葱茏的灯……


滩涂歌


从桅杆的顶端走下来,从旋涡的底部走上来。

漂流了千万里,仍在迎风振翅。屹立了上亿年,仍然雄浑如初……

这,是一支滩涂长号的真实沧桑;这,是一朵不息浊浪的故事内核。

赶海的脚,爱读断简的潮汐路,读一节节泥水札记,读一章章草木组诗,读一曲曲冷暖间奏,读一部部五谷交响。轻轻盈盈地读,厚厚重重地读。

在信天翁的瞳孔里,在麋鹿的歌吟里,在海英菜的叶脉里,读出一场场梅子雨来,读出一瓣瓣柳花香来,读出一个个不眠夜来。

乘着雪鹤飞翔而来的阳光,丝丝缕缕,站在枝头鸣唱。然后,走向地平线,踩响远方那鹿角一样横斜的枝桠。有一种灿烂,在苦苦寻找,寻找一壶粗砺的民谣。

从大海的唇边,幽幽折折淌来,一支古调渔歌,有小雨的三弦伴奏,时疏时密时急时缓。有一腔豪迈,从柔情的地温里拱出,挺拔起一种梦想的高度、生命的长度、诗意的厚度、灵魂的韧度。

是谁,默默踏歌而来,把网撒成汊汊湾湾?渔汛若烟云,聚拢、散开、晃漾,生生又灭灭,去去又来来。一切的瞳眸都聚到水边,一切的藜光都走到水边,一脉浑黄之水,缠绵成桉树、缄默成炊烟、凝结成誓言。

唯一没有理由消沉的韶光,是倾听大地弦音的日子。空中飘拂的,地上游走的,身前萦回、身后追随的,全是纯粹的来自滩涂深处的歌声。

这轻若蒲茸、重如春泥的歌声,是海潮跌宕之音,是丹鹤翾翔之音,是麋鹿奔腾之音,是种子萌芽的纯真之音,是太阳翻耕生命的蓬勃之音……

一叶扁舟,从浊波万顷的岁月深处,从本草典籍的辛香深处,从耕田号子的意境深处,悠然驶来,载着只属于茫茫湿地的浪漫。

逶迤的村道,洒落一串串摇篮曲。每走远一步,乡愁就拉长一截。离开滩涂的怀抱,离开大海的乳汁,那原本带着歌声拔节的生命,始终在干渴与焦灼中煎熬。在异乡,纵然饮泽再多的雨露,也是徒劳。

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呼唤,总是带着血丝。从脉管里流出来的唏嘘,总是漾着雾气。从唢呐里淌出来的乡愁,总是印着苔痕。从发丛里飘出来的雪花,总是透着苦涩。

你的身后,为何一片漫湿?那是滩涂昨夜的泪光。


滩涂花


五月的滩涂,正进入她的黄金季节。

空旷而坦荡的湿地,仿佛就是用来盛装阳光和鲜花的。

盐蒿,以及许许多多无名的野草,星星点灯般地,用花朵将滩涂点燃。

那绵延成一片汪洋的花儿,浓而不艳,俨然一身村姑装扮。

一钩新月,透过漫溢花香的潮汐,给滩涂描摹出,一弯收割憧憬的银镰。

燕子,斜飞在梅雨里。它们剪出的窗花,全部以大海、湿地、丹顶鹤、麋鹿、盐蒿、野花……为题材。

南风中的滩涂,绿得像要沸腾。草叶的眼睛漆黑如夜,含情脉脉,仿若大海的知音深藏其间,等待着花朵去相认。

花朵的接力,编织出滩涂的四季。有花盛开的日子,滩涂的每一个瞬间,都澎湃着一种生命的绚烂。 

当与滩涂一起,从冬眠中醒来的野桃花、野杏花、野菜花,在雨中绽放,在风中飘舞;当野莲、野菊、野梅,带着几分野性挥洒青春的诗意,将芬芳泼向滩涂的每个角落……当一切可以开花的植株,将灵魂的旗帜高高扬起,总令季节的思绪飘得很远。

总有一声声,根须上带着泥的歌吟,会在那一片粉嫩的花海之中,淡淡地浮现出来。

时光的独木桥上,一切终归会走向凋零。然而,每一朵曾撑起岁月之伞的花儿,都可透过朦胧的泪眼,记住沉默而温厚的滩涂,记住那些流过皱褶的唯美时光。

从大海的指尖上放飞的,那轮圆圆的明月,是爱的专用章,盖在哪朵花的心扉上,她的幸福就开始涨潮。

当秋风在心底,再次翻找青春的记忆时,才知道一切已渐渐泛黄。滩涂上的花甸,在厚积的落叶上播种雨声,倾听曾经的草木年华,回味一剪可以朗读的烟岚。

被鸽哨唤醒的落红,嗅到土地淡腥的铁锈味儿。于是,用一颗燃烧的心,孕育朵朵犁花。有一粒憧憬,在雁鸣中站直身姿,田畴辽阔透明,正适宜精耕细作。

初霜悄然降临之时,滩涂,这花钵里的蕊儿就成熟了。金黄的叶,金黄的秆,金黄的穗,即便是夜里,也泛着那丰产的喜气。

夜光杯里的爱情,却跌碎在荒芜的硬地上。颗粒无收之际,心还被锋利的碎片,划得伤痕累累。

有一股新生的激流,冲开雾幔,一路放歌,引领雁阵和一片庞大的故园。

皎洁的守望,犹如带露的风,叩击着新堆的草垛。

滩涂在每个黄昏,数她的花朵。


滩涂云


故乡的云,流连在滩涂的上空。

一首缱绻的歌,在东方既白里,守护着灿烂星辰。

丹顶鹤,用翅膀谱写蔚蓝的航线。麋鹿的呦鸣,漂成一页即将翻越的历史。那朵云,孕育栀香氤氲的暮雨,将岁月颊上的红润洗得透亮。

酢浆草的梦呓,在荒野上淅淅沥沥。流浪的月光,风化成一座青铜的回响。

乡音,在漫漫红尘中蒸发,升腾成谷穗柔和的光芒。与心一起沉浮的翠霭,将这份温暖、从容、坚韧,灌注到湿地上的每一条河流。

种子与风磨擦的声音,捣碎夜的宁静。流云与苍水,铭记着彼此间的风雨,相互的问候,开在目光里。海岸线上的紫蝶,在桐花的笑容里,看见了自己。她把春风涂抹的色彩,悄然隐进一阵阵燕语。

雪一样白的云帆,绽放在大海的心扉,栖落在她的发梢。母亲,把所有的欢乐和忧愁,播种在了这滩头。滩涂的眼角,幽幽滴落离愁,把黑夜的尾曲浸透。清凌凌的合唱中,每一茎野草,都是一串绿色的音符。

日子,总是水灵灵的。奔波的云朵累了,就把手伸进一汪清泓里,掬饮低处的幸福,然后继续追赶太阳。海天相接处,泛漾一片澄净,如故人的明眸和心窗。穿梭的鸥鹭,暮色中吟唱的歌谣,是否叫作乡恋?

滩涂的风景,年复一年,寂寞地盛开。一声布谷鸟的鸣叫,从云端落下来,如一把钥匙插进大地的心锁。春风灵感泉涌,饱蘸鲜嫩的潮声,抒写永不褪色的芳洲。

停留在云幔上的,那声呼唤,洒落串串漂泊的足印。酸楚的泪水,溅湿渴盼翅膀的天空,浸透那枚毛边的月亮。一颗创痕累累的心,将根须深深埋入海岛,带着装满叮咛的行囊,等一朵花开。

大海,我是你永远的水手。我愿化作一朵云,用潮湿的嗓音,唤醒湮没的一切。让我的血流淌在你的血里,让我的歌潆洄在你的歌中。此刻,你是那么安静、深邃,仿佛晚间熟睡的花朵。

香蒲草的思念,暖若南来的薰风,找寻黑暗里的纤手。那最后一握,竟是如此空灵,空到遥远。是谁,把海的故事一件件挂上苍穹,犹如纷纷扬扬的星星,总也数不完。

如果云知道,你是大海的一滴泪,那沧桑的滩涂,是否浓缩了所有的誓言……


滩涂鸟


鸟鸣是那朵,插在村姑发鬓上的野花,清新,芬芳。

鸟鸣是那条,会唱歌的小溪,举着浪花,无忧无虑地奔跑在湿地上。

鸟鸣是那缕,让我久久忆念的往事。时光把它一遍遍淘洗,清亮得成了三月阳光下的,那抹翠霭……

春日的滩涂,宛若一页崭新的歌谱。鲜嫩欲滴的音符,被丹顶鹤、灰椋鸟、燕子、信天翁、蜜蜂、蝴蝶……的翅膀沾染。于是,在淙淙的旋律里,绿了杨柳,青了河堤,红了莓园,粉了桃林,白了梨云,蓝了天幕……

如水的绿色,在湿地上层层漾开,在一只鹈鹕的童话里潺潺流淌。绿的波影,绿的牛哞,绿的往事,绿的火焰,绿的梦幻,绿的心语,绿的憧憬……一切的绿色,化作季节的心湖上,一帷荡涤尘埃的晨雾。

雏鹤的呢喃,在细雨中发芽,在夜风中拔节,在新雷中抽穗。一抹微笑,和着成长的节律扶摇直上,盘桓着、翩跹着、追寻着、抒发着、潆洄着,扩散到云天外……

起潮了。这是这个春天的第一波海潮。潮声中,那只衔着霞瓣的海鸥,最早醒来。接着,衣袂飘飞的云朵,蓄势待发的帆樯,心旌摇曳的野花,尘封日久的犁铧,渴盼发酵的钟声也次第醒来……

谁将一只孤雁的牵挂捧在手心,揣在怀里?海上的风,滩头的花,蒿尖的雪,檐角的月,恰如一场蓬勃的交响,缓缓汇入同一片芦荡。千载难逢的邂逅,泪光闪烁的鸣啭,让寻梦之翅比天明亮。

氤氲着苦香的艾蒿,被滩涂爱了万代。那双包容天空和大地的眼睛,如多汁的葡萄,深情地眺望。夏日的期待,秋天的方向,在驿道之外悄然泛黄。麦芒的触角,能否抵达童年的石磙?那只杜鹃的翎羽,被翻涌的金穗照亮。

阶前的流水和光影,占据了一丛荆棘的歌声。抽不出锋芒的小蓟,将根须伸向与大海相通的暗河。一只翠鸟,伫立在浸透月光的莲蓬上,每一声啼啭里都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几乎是一夜之间,盐滩的茅草开花了,阡陌的茅草开花了,荒坡的茅草开花了,古堤的茅草开花了,整片滩涂的茅草全开花了。

草甸循着涛声绵延,滩涂在花香中甜甜睡去。天色渐晚,归巢的红嘴鸟,翅膀上驮着清澈的秋阳,将时光唤醒。带着几分醉意,青苹果在岁月的河流上,笑看风景。

是谁,在记忆碎片堆砌的围栏里,描绘薪火的舞姿?是谁,反刍着一个真实的故事,走过漫漫风和雨?那只曾经落单的天鹅,在蓝天、在碧水、在远汀、在苇野,写下一串串镀满血色的诗句。

远方的召唤,萦绕着雪的气息。滩涂将风车的韵律藏于心底,用体温捂热,让泥土收藏,约定在下一个轮回,盛开花香,绽放鸟语。

那枚缺角的季节,比船锚沉重,比柳絮轻盈。


滩涂雾


那帧为青瓦而舞的剪影,如仙境静谧的飞烟,似雾海泛起的轻舟。

被青春浇透的滩涂,用依稀的翠霭,用悠远的蝉鸣,用洇润的月光,用泛着水汽的舷窗,用影影绰绰的渔歌……给大海抒写朦胧的诗行。

没有激流一样丰沛的心泉,没有潮汐一样澎湃的江河。那透明的故乡,那浑浊的泪行,那飘渺的炊烟,那轻盈的蒲絮,那湿润而饱满的玉米,那满颊飞红的甜柿……交织成窗外的,满目含烟,一脉苍茫。

在这片生长梦想的湿地,一颗心因寂寞而诞生,为湮芜而拔节。那绵密细致的,广阔明亮的,向往自由的,宁静孤傲的……摇曳如天幕下的巨幅水墨。滩涂的烂漫心事,在一场覆盖一切的雾中穿行,爱如汪洋,正缓缓注入。

寻寻觅觅的季节里,步履匆匆如流水,采几缕春风装进行囊。一缕点燃篝火的心动,像雾像雨又像风,带着苦香的陶醉,漾成你沉默的浅笑。那株野茱萸的四季,被命运粗糙地装订,含泪的眼睛穿过迷雾,一读再读。

喑哑的琴弦抽尽枯藤,坦露一笺血色的祝福,穿越多少沉睡的心灵。无须带着小桥流水的思念,滩涂以雾滴凝成纤指,给颠簸的长云和莎草写信,给流离的城垛和牧歌写信。

逆水而上的时光,点燃雾中的一盏灯。寄情于溪边曙色,素颜迎春归,被节气浸润的坚硬,是土壤未曾失落的依恋。远方的地平线,在黑暗中,以树林、雾气、海岸、村庄、草甸……予大地以丰厚的馈赠。

季节的精灵,用冬雪将滩涂初始化,再用春风重启。以雾为纱的南风,柔柔地爱着田园,皴染一方明净的天空。挣扎的花魂,为谁落红,阵阵依水飘零,把冰凉的月光抛在身后。

亭亭水杉,用一个独立的姿态,轻轻煨暖了,你离开的背影。赤红的盐蒿,犹如一枚枚邮票,寄来秋天的童话。有一行,在雾中延伸的脚印,通向你的酣梦。一双河汊密布的手,把花瓣撒在你的发间,纵然北风渐稠,那颗心依然温热。

被雾岚滋润过的滩涂,犹若被阳光浸泡过的麦田。你的安静,惊动了一个季节,织成那缕与众不同的烟火。蜜糖色的月亮,催生青春的潮汐,在胸腔里刮最大的风,嗓子眼开最美的花。

露凝几重,霜深如许。最后的雾幔,宛若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草木的向往,消弭了大地的曲线。曾经的葳蕤,却注定不会消逝,千里冰封的滩涂,心中总有一片柔软。

被朔风,吹散的两粒草籽,隔着岁月的长河,凝望一座桥。枯黄的植被下,有翠雾在流动,冬和春在阳光的分水岭上,孕育着彼此的远方。

迷醉的云,因为一场含雨的雾,寻觅到来时路。


滩涂潮


风,从海面吹过。潮涌的心,把滩涂一遍遍抚摸。

此刻,一切都以奔腾的节律,寻找梦想的绿洲。太阳知道,佝偻的母亲,正把金黄的芦苇喜悦收割;月亮知道,夜航的水手,正把憧憬化成奔腾的江河。

有一种使命,潮水般地站立起来,垂直成一座座挺拔的高山,支撑着这个欣欣向荣的季节。烘软了大地,烘暖了鲜花的身体,烘干了漫长的黑夜遗留的阴湿气息。

村庄,仿佛一株老去的藤蔓,将命运的触须向岁月的沟壑延伸。那粒飘落的草籽,从这里走向春泥,走向夏檐,走向秋野,走向冬圩,走过湿地的每一抹记忆,走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辘轳是岁月的朝阳,摇动着蔚蓝的希望。草木带露的芬芳里,麋鹿顶着新生的翼枝,朝着烟霞初生处行进。归雁载着月光,走进滩涂的故事,洒下一路清越的潮音。

那株篱笆草,那瓣南瓜花,那枚盐蒿叶,给釉黑的陶罐抹上阳光的色彩。月牙弯弯,恰似噙着泪花的笑靥,在屋脊上枯干的风中注入淙淙湿意。潮间带的缝隙里,渗进几滴更声、几缕星光、几抹霜痕。被虹影装点的滩涂,成了一帧流淌海之韵的五线谱。

潮鼓声声清脆,叩击着谁的心扉?征帆这张摇曳雪影的稿笺上,记载着那片热土上的潮涨潮落、云卷云舒、花绽花谢。一抹萦绕于彼岸的微笑,交织成一朵盛开在潮头的祈愿。

披着飞鸟与晚霞的叠影,在南风中微醺的汉子,踏响了陈年的水车。那双脚印里盛开的阳光,让滩涂的笑靥更灿烂。独放于堤畔的那株油菜花,宛若失群的孤雁,却芬芳了无数赶海人心中的世界,明艳了无数赶海人梦中的乡愁……

大海无言,滩涂无言。潮汐的使者,在荒滩上种下百里桃林,收获一篮篮春天。

阳光落地的声音,守护你的孤独。每一种寂寞都有归途,潮痕在舢板上写下春秋。

麦田的往事,因大雪而莹澈。滩涂的世界杏风带雨,柳絮飘零。为乡恋而抒情的波涛,是大海沧桑的泪水吗?

那每一滴泪坠,都有非凡的重量,里面藏着春夏秋冬,含着喜怒哀乐,载着酸甜苦辣,蓄着风霜雪雨……

春天的地平线上,潮候演绎跌宕的乐章。青是迷茫,春是成长。

两朵蒲公英,用翅膀倾听彼此的温暖。目光穿越泥土,看见比大雪还深的草根。

蒿叶上的那滴露珠,是滩涂命运之旅上的,一声叹息吗?


滩涂霞


游子,将行囊里的一掊新绿,泼向春天。青翠欲滴的流云,浓醇得让人心碎。

如雪的桐花洒落双肩,映亮地平线上的第一抹晨曦。滩涂的脸颊上,弥漫起温情脉脉的霞焰。红叶杨下,粼粼的月光在风中遨游。细语盈盈之间,盐工以浸透霞光的剪影,勾勒一场没有尽头的约定。

当霁霞挂上林梢,溪水在嫩绿的畅想中,与阳光聚首。芦荡尤寒,滩涂春早,风儿带来茵陈的消息。记忆深处的足迹,蘸着小雨淡淡的香,徘徊在青石板的小巷。

月色含苞,时光不语,满树飘落淅沥的霞烟。玉米高举鼓槌,蔓草丝弦在手,翠艾轻启叶笛,荷叶献上唱片,露珠润泽歌喉,就等晚风前来指挥,一场季节之声的合奏。

鹤鸣渐至,鹿跃日欢,一场新雾笼罩千秋畴野。滩涂是否记得,那瓣带着岁月纹理的祈祓?是否共振着,那有着青铜质地的祝祷?

海的呜咽,摧帆沉舟,晚霞默然凝立枝头,如血,如愁。那片消瘦的盐蒿花瓣,在风中孤独地飘走。满湾萤火,化作蒺藜梦中的水天一色。

望海台上,阳光如瀑、如雪、如潮。窗外,浊水滔滔,天地悠悠,布谷鸟的啁啾,温暖若绒、细腻如绸、浓醇似酒。

反嘴鹬的掌温,在碱篷草的灌浆声中,自然抵达。分蘖,拔节,抽穗……滩涂,将一株菊芋的寂寞江南,酿造成断桥的残月,随着嫣然的行云散洒。

时间的玫瑰,守着这一片无涯的荒凉,宛若风雪中孤立的那棵苍树。缀合了一个季节的霞锦,仿如槐花般碎落一地,却依然展开燕翅,抒写飞扬的姿态。

滩涂之上,曙晖之下,草木丛中,有一颗沉默的心,用信念丈量血脉的堤岸。

枯黄与翠绿,在岁月的两端拉锯,扯疼的乡思,沾满了五月的雨季。是谁,从胎记里下载潮歌,恰似珍藏那个盛开初恋的黄昏。

那缕风,从莽莽北国吹来,宛若朝圣路上的跋涉者,在初醒的滩涂上寻觅绿意。那抹最后的晚霞,将要转身离去的刹那,滩涂用洇着草汁的呼喊,留住忐忑的脚步。

从此,一颗被涛声涨满的心,卸下所有的负累,萌发连绵的温暖。海的胸怀,鼓荡不息的霞云,让潺潺的阳光,融入沸腾的血液,孕育崭新的航程。

宛若跳跃的火花,犹如飘逸的青丝,仿佛绽开的苦恋,一株滩涂柳在料峭的寒霭里,摇曳青春的柔韧,拥抱苍翠的明天。

霞光中的柳絮,用脩洁的问候与召唤,将灵魂的隽语弥散大地。


滩涂苇


几多回走过你身旁,只知你是一道风景。

娴静地伫立水边,似豆蔻之年的村姑,恬适地微笑,蓬勃地绵延,坚韧地拔节。葳蕤的翠叶如桨、似剑、若矢,在风雨中谱写生命的图腾。

聆听着滩涂深不见底的宁静,你是否曾在苦涩的故事里穿行。一剪来自远古的时光,与远处火红的海英菜,交织成你别样的乡场。

满腹的心事,可曾与海浪倾诉,当年轮蔓延成心头的丘壑,根须在盐的故乡永驻。爱过恨过后,你依然默默独守那份寂寞,红尘的纷杂和喧嚣,是你心灵以外的云朵。

在朝露中滤去尘埃,你的世界花香扑鼻,鸟语盈耳。此时,你的内心是否一片澄澈,如山间的一泓清泉,午后的一缕轻风,夏日的一朵栀子,冬季的一挂冰凌。一种灵魂深处的力量,将滩涂的寂寥与空灵,编织成青春的阡陌,逶迤于漫漫芳草的怀抱。

雁声里,你远离芬芳的花朵,你浸透秋霜的花朵,你沧桑而丰盈的花朵,你蕴含大海基因的花朵,向岁月无限伸展,朝磨盘上方的空阔弹去,似白伞,似礼花,似箭镞,似云霭,似雪羽……串联成滩涂独有的千里旖旎。

那多彩的滩涂,与春天共沉浮的滩涂,向着雷霆的源头蔓延的滩涂,可曾是你浸染赶海号子的舞台?那无数的比泪咸、比酒浓、比汗浊的浪花,可是你弹奏的五线谱?一阵海风吹来,你看苍穹星斗葳蕤,四处都是方向。

刚毅的外表下,是婀娜的内在。绵延无尽的海岸线,是你蘸满思念的笔墨,写出的经纬。喁喁细语,婆娑生姿,那长长的倒影,是生活的触角,把酸甜苦辣遍尝。在与潮汐的角力中,你以骨头的燃烧,温暖滩涂的整个身躯与思想,成为海天,成为风。

深邃的眼睛,总饱含着海水一样的液体。萱草在叶纹里,翻检没有皱纹的记忆。听见阳光,听见绿色,岁月在春天里苏醒。一串串汗珠,将脚印留在滩涂上,盐霜融进了你的生命里。在母语的屋檐下,目光缠绕在一起,一株风干的菖蒲,被夜晚的清寂点燃。

你湿润的呢喃,宛若滩涂深处的一脉水系。唱彻肺腑的诉说,沸腾了心海里的蓝。用忘却抱紧这样的旋律,为另一个自己送行。朝着根系的方向,远足在呼唤。

远去的背影,在阳光、月光和星光里折叠,伴随着阴晴圆缺,将一条石板路映照得格外寂寥。海喜鹊衔来半纸春光,用经霜的寻觅,与大地碰擦出火花。

油彩,像退了潮的沙滩,一片萧瑟。轻抚你的臂膀,就像抚摸苔痕斑驳的往事。滩涂的贫瘠与荒凉,给予你的,是酸涩,是苦咸,更是坚韧与壮美。

在一枚柳叶的版图上,等你。岁月教会你的,原是感恩。


滩涂烟


一只姗姗入林的寒鸦,啼声里的风雪,越来越紧。

是谁?深入滩涂的源头,镰刀在靠近,荞麦在靠近,红色的大地在靠近。童年的目光,拉长了岁月的背影,有一种烟云,植满时间的疼痛。谁的哀怨如此亲切,用三千里号角唤醒扁豆花上的钟声。

听着海滨古道的蹄音,从炊烟的心弦上一路逶迤,走进蝴蝶飞过的村庄。一双酝酿阳光的翅膀,飘飘忽忽地,翻进摊满玉米粒的墙院。轻轻踮起发颤的脚尖,唯恐惊醒了那只枯葫芦的绿梦。踩着潮声铺出的星光大道,今晚,我只举起一杯花香。

怀想滩涂,却没捧一束叹息、噙一滴离愁,甚至漾一丝呢喃。就这样,静静地,从一缕柳烟里走出。春过潮头,寂寞寻遍。酒醉的酣畅如泡桐的落叶,铺满大海的记忆。

海滩漫漫,海浪层层,海风阵阵,海烟袅袅。如林的桅影,勾勒浩淼天际,一如时光的画笔,细细雕刻滩涂的容颜。还是那沧水在流,那石头在浪花的怀中消瘦;还是那些阳光,弹落草尖上的露珠;还是那群白鹭,一行一行的韵脚,凄凄地押过来……那首歌,始终没有唱完。

沉甸甸的豆荚颔首微笑,蔚蓝色的天空频频招手,大地捧出最真诚的底料。海英菜、大米草和甜柿树,献给你——衔着烟斗的父亲,秋天深处最浓醇的乐章,所有的丰收都围绕那抹等待次第开放。

一缕来自故乡的烟霭,在大海的脉搏里升腾。脚板上的泥泞,和着尘世的风雨,凝成散乱的诗句。经年的荆棘,犹如一堆黑色砾石,磕绊着行吟的脚步。

吹着唢呐的水手,与瓦窑上的青烟相携变老,却不愿上岸。以伤痕累累却又铁骨铮铮的故事,守着海滩,看后生远航。你骄傲,劈风斩浪的日子,沉淀在潋滟的烟云里。如今,你的渔网收藏在桑林,筛滤着春蚕的目光。

宿雨的缠绵,朝烟的袅娜,滩涂的鹧鸪天,辉映着一剪时光的流连。玫瑰云的衣袂飘拂,轻盈如滩涂的畅想,厚重若覆盖月光的磨盘。

谁的笛声,从舷外探出竹篙一枝,暗夜里晕开的清新,细碎朵朵,惹得微雨淅沥。待满目含烟、字字生情时,于梦里,东栽一垄滩涂诗,西种两畦滩涂词。

摘数枝盐蒿花,一朵插故土,一朵别港湾,一朵香天涯。


滩涂草


沉睡的,滩涂尽头,伫立着一株酢浆草。

刚刚从泥土里,拱出一个春天,就要面对这样艰难的倾谈,劝服已走到脚下的海水,从季节的拐弯处绕行。

沿着指纹寻觅穹顶的萤火,还是造一座水底的憩园?无论杨柳岸,还是水云间,每一株小草都不愿,春天在风干的贝壳里冬眠。

那些冻僵的心事,在远方的召唤里解冻。最后的雪花一再坚守,却终究,成为太阳的一滴泪,流淌在岁月惺忪的脸。那株最先醒来的盐蒿,蜷起悸动的身体,把春天藏进臂弯。

屏息听过,如爱恋般疼痛的浪漫。有一种,源自银河的苍翠,在不息的期盼中永生。滩涂,把鹿鸣磨成一根针,缝补出一片完整的四季。

那封,从草尖上启程的信,写给一艘乌篷船。湿漉漉的往事,被波涛挡在外面,呵护一朵凤仙花的童年。一把倒挂的油纸伞,陪伴着满船舱的辛酸,与晚秋一起漂流的,是永不被打湿的乡愁。

面对风的呼唤,心湖小心翼翼地抑制着波澜,那株碱蓬却将兴奋,燃烧成一道风景。

珍藏起,一帧夕阳在湖面的留影,大朵大朵的余晖碎片,流淌在那株菖蒲的身边。

月色凝露时分,船桨惊醒了水草的春眠,从湖的憧憬上划过。剔透的湖心被劈成两半,却又在一瞬间,被脚步重新粘连。

那是滩涂对一片绿色,断不开的思念。大米草,狗尾巴草,篱笆草,牛筋草,积雪草……惊澜般翻涌的草,将襁褓中的地火蔓延到远方。一枚枚听见种子呼吸的叶片上,颤动着、闪烁着的——

是天空分泌的雨露,带着上苍的旨意、白云的希冀,满怀忐忑、深情款款地从云梯飘落,向大地和大海的约会地,抛洒浓醇而莹彻的祝福。

是阳光女孩的笑脸,朝迷茫的世界打开敞朗的心窗,让暖阳普照,给黯淡明亮,将无数个冬天摁进一片绿叶。

是海浪柔泽的呢喃,和着这羞答答、脆生生的生命,把深藏许久的悲苦,酿造成芬芳的玉液琼浆。

时光潺潺,滩涂无语。那朵朵奇葩以及茁茂的草木,浸透了汗水的寄语,镶满了闪光的鳞片。葱茏的旗帜上,是灵与肉的完美交融,是血与火的不谋而合。上面镌刻的乡音,浓缩着难以言表的誓言与承诺。

一片飘落的叶子印着阳光的暖眸,一朵凋谢的霜花刻着月色的唇印,一片衰黄的萱草有着斜阳最深的挽留。谁能想象,在这接近春天的朦胧季节,漫天飞舞的鹤鸣,与滩涂花草绵密的心语,会用珍珠般的词汇串连在一起。

梦中的柔荑,在鹅黄色的绸缎上尽情欢唱,挥洒着雨声与灯影,然后喊出一个个鲜亮的名字……


滩涂帆


滩涂,轻舞在远方。我的帆船,寄存在你来时的岸边。

因为脚步,身体在大地上留连;因为梦想,灵魂在天空中徘翔。那崭新的地平线,把整个春天托起来,在云端高歌。

你是我倾尽生命错过的水墨,握住的,握不住的,都飘向了秋露凝结的微凉。我为孤雁,你乃蓝天,翅痕倏忽而过,只剩依稀的帆影。

那些破碎在菊花桥上,被雁鸣风干的遗憾,在下一个轮回里重新漫漶。是谁,搂着阳光与桅杆一起拔节?是谁,在这个夜晚,捧着岁月捎来的秋天?

当所有的星光都湮灭,你用飓风点燃自己,让心在雨帘后亮着。那船篷上的水仙,采一痕睫毛做笛,吹奏一曲含笑情怀。

擎一支绿荷的星辰,藉你的眼睛凝望着我,孤帆将滩涂的故事拉长。和着心跳的协奏,风中的松树,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字。

是否犹记那位织帆的少女?在豆蔻年华里静悄悄地绽放,不染阡陌红尘,将暗香盈满衣袖,携着纤纤素手,独自妖娆在自己的季节里。

风在幽深的枫林里解开自己,月亮在浑浊的眸子里发出丝光。帆,在波浪上随便划出的几行,也许就是一枚汗珠的一生。

带着手心的温度,顺着脚掌的纹路,一粒盐从泛黄的记忆里析出,轻轻落入大地的怀抱。如烟的往事,宛如封闭已久的磨坊,被突然拉开了草帘,倾进无数的阳光。母亲紧握饱满的谷粒,从看透季节篇章的瞳孔里,寻觅葱茏的泪行,放飞葵花的遐想。

从此一去千万里,陌生的土地上,云帆与你,只能相逢在梦里。斜阳不懂我的忧伤,贴着滩涂的沉寂疾行,棉朵的芬氲如潮水,一波一波将季节淹没。

海用沉默的肩膀擦亮夜色,故土的脚窝里填满我童年的歌谣。一茬又一茬老去的乡亲,以粗糙的手指和躬耕的背影,醇香我别在心扉上的愁绪。

一种全然不同的向往,却在天际悬垂着同一种悲凉。理想的蜗牛,举起一盏灯笼花,沿着南瓜藤一路跋涉。当心原上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雨水,我依然微笑着用凝霜的枯藤,在寥落的风帆上写下:相信未来。

蜘蛛网上落满艾香,宛若岁月,在一位弄潮者脸颊上留下的刻痕。那是季节给予滩涂的专属,平凡却无价的春天的勋章。

那微微淡淡的苦味,宛若生命的清光。


滩涂梦


风儿送来秋的消息,与一只蟋蟀的梦呓不期而遇。

滩涂之忆,最忆应是如碧血如玛瑙的红叶?那个皎洁的夜,你用篝火告诉水手丰收的颜色。

每一次遥想心的彼岸,那只旧船眼前涌现的,不是燃烧成一片汪洋的叶海,却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是一场如诗如歌的九月雪。每一片飘落的梦瓣上,都弥漫着感动、栖息着潮音、凝结着乡愁。透过昨天的绿,那浅嫩的慵懒,让阳光逆流成河。

方言的尽头,是从泥泞上走过的音乐吗?此时此刻,在枯苇心中回旋飘荡的,却是比音乐还要动人的这场静雪。

哦,芦花般悄然飘来的炊烟,在那根梦桅伫立凝思间,又如朝露一样悠然飘逝。使长堤灵思飞动的云朵,唯愿化作心中不尽的诗笺。

满目成香,满心留芳。香椿树的情怀,与岁月一样绵长。一缕金色的呼唤,凝淀成刹那的芳华。两片近在咫尺的落叶,通过一个被雨打湿的梦,千山万水地到达。

滩涂的画布上,一茬茬寻梦、追梦、逐梦者,把桨橹、鱼网、锄头、犁铧或镰刀当作画笔,用汗水调色,在春日描绘流淌的绿意,在秋天皴染跳荡的丰景。岁月的稿纸上,一粒粒以梦为巢的种子,把风霜雪雨当作字词,用心音调遣,在冬时感恩雪之纯澈,在夏季抒怀叶之情深。

被飓风折断的嫩茎,是青涩结束的站台,也是一个梦开始的地方。命运不相信眼泪,季节不相信眼泪,大地不相信眼泪。汗浓于水,血浓于水,惟有泪稀于水。

露珠的梦,飘忽而易逝的光芒,如同四月里渺远的歌声。那掊贫瘠的泥土,把自己长成一片春天,永远聆听花儿的祝福。当所有的爱熄灭,那丛盐蒿枯槁了自己,让心成为一柄火把。

紫云英的花瓣,被月光惊动,飞飞扬扬洒落。季风,春天的信使、匆匆的过客,托举起流溢的畅想,升腾起希望的翅膀,拥着斜阳,吹动一地的翠绿与荒凉。

朝圣之路,有多么遥远?沸腾之梦,该如何安放?被信念染绿的心扉,如朝露润泽的牧场,上空的鸟羽,溪水一般明亮。

生生不息的篱笆草,用童年的根须捕捉依稀的乡音。霜降前夜,最后一株向日葵,将阳光的爱全盘接受。浊浪穷尽一生,只为扯动世上最坚韧的那根缆绳。

追故乡的人,灵魂都在路上吗?丹顶鹤,这滩涂上的游子,用顶篷落满雪花的红帆船,托运内心的宁静。梦的版图徐徐铺开,当枯叶重回枝头,小路复又松软,跋涉者的足痕清晰如刀刻。

比滩涂广阔的心,用杨柳风融化苦痛的坚冰,让憧憬潺潺流动……


滩涂情


黄昏总是跟着你的身影,一起走进滩涂。

那些赶海的时光,温暖着我。紧拽那牵着天边梦想的风筝线,你用星辰让岁月永驻。

有没有那一刹那间的花开花落,能珍藏你绽放在青丝中那抹,清凉入髓的芳华?我看见一叶征帆,超然于繁花之外,一如你来时的惊艳一瞥。

一簇,被季风鼓荡的相思,迎着海潮舒展。阳光正好,沃野妖娆,采撷一枚泪珠作吊坠。我走进你的城,满眼落英缤纷,蒿香遍地。

情未央,总有一丝挂念,有着彼岸的余温。那一刻,所有的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永恒的,只是刹那而已,童年的酣梦被打捞起来。

尘封那莞尔一笑,流年再次定格。曾经的柳堡,在一个平静如昔的清晨消失不见。那丛香蒲草,轻曳着悲伤的呢喃,哼唱着在水一方的童谣。

在滩涂的最深处,跟随记忆做一次深呼吸。一颗,被收割过梦想的心,宛若一串屋檐下的红辣椒,不辜负季节,不叹惋岁月。

冲刺凋谢,是生命的张扬;抵达凋谢,是生命的绽放。长夜的真谛,尽在无尽的咀嚼中。那些植物上滚动的禅意,轻拂清浅的年月,恍如一声叹息。

太阳初升之时,雨纷纷地落。一部分光芒,潮湿得不能诉说。你的衣襟上,别着新鲜的四季,却淌不出,我用期冀围起的篱笆。

草木纵横,月色纵横,海水纵横。总有一束谷穗在等待,那抹陈酿岁月铸成的故事。远方,一个声音在倾诉,旧桨已远,轻尘依依。

冻结了时光,在乡愁里长成琥珀。伸出沾着泥土的手,指尖流香。我不敢回头,不敢踩动回忆的水车,生怕把那眼神拉得太长,生怕母亲的目光疼痛。

多少双眼睛的泪水,才能将大海抚平?九月,比远方更远,我的眼窝里有你的太阳。时光煮酒,岁月渐稠,万语千言仅化作一圈年轮。

那位水手的魂灵,在一棵甜柿树下安家,与海风为邻。在绵延了一个冬季的合唱中,那声与激浪共振的喘息,发酵成一粒绿色的音符。

从此,你是一个幸福的名词,与滩涂紧密相连。谁不小心,弄翻了命运的调色板?大片大片的野菊花,铺成金黄的写意,向村落捧出永恒的风景。

秋风默数着头顶上的雁阵,把更多的歌声,留给了地平线。黄色的浊浪和沙土,白色的夜霜和盐岭,蓝色的港湾和天空,红色的血液和晨曦……这,是否滩涂本来的颜色?

在盐的故乡,一杯酒流淌着一条江的底蕴与波澜。那木船上的滩歌,那撒落滩头的纤痕,那波光涛影间的云雾,可是真情修炼之后的正果?

年复一年,乡音寂寞地盛开。穿梭的灰椋鸟,你们哼唱的歌,是不是叫作旅愁?


滩涂心


布谷声声,泥土被锃亮的犁铧翻过,成为滩涂最原始又最新潮的花朵。

光阴,这把寞然的标尺。刻度下面,埋藏着一颗萌动的心。青春的殇,被一季梅雨冲走,不见岸,没有渡船。

忘记了桅杆、码头和缰绳,忘记了是怎么从一场悲欢离合的场景中穿过。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在大海凝神的注视下,等待一次复苏的抒情。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一同放逐的那只纸船?你,是否怀念,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一轮日出?你,可曾在疏芜的乐曲里,寻觅到一页蕃茂的曾经?

幽深的小巷,向着春天逶迤。夕阳闪动的波光中,树影婆娑。流水的落英,是蜻蜓翅膀上清丽的微笑。眸子之晨穿过云霭,在五月的溪边绽放。

梦醒,在清风吹拂石榴花开的时刻。把挂念装进船舱,满满地都是青苔的底色。脚底的湿泥,带我进入岁月的隧道。这方曾经盐霜斑驳的芜野,总是在黑夜里将枕头濡湿、将青丝染白。

一座城,朝云暮雨。一个夜,更深露重。一轮月,心香依稀。一个人,天高海阔。一段路,总有一朵不谢的花……

你一定是那枚饱蘸韶华的莲蓬,内心裹着苦涩的秘密。那斑纹叠着甜蜜与悲凉,滩涂用目光触摸黄昏的小路,而你不知归处。

在颠沛中浸泡的心,拥有火焰又拥有沉默。用世上最丰富的语言,解读海底的亮光,一种凉瑟的邂逅,仿若天外飞来的陨石。一生为岸,寻找手心里的温情,守候眉目上的清明,将所有过往细节清晰地认领。

时间太锋利,在坚韧的脊背上切割黎明。棉花,从断肠路上抽一丝斜阳,在永恒的思念中,留白。

黄土堆砌的坟茔,杂草离离。至少,还有一株海棠记得祖母的笑容。

如今,滩涂只剩下一些瘦弱的诗句。落花时节,风雨来读。

有谁知道,我在脚下的这片湿地上,流过多少汗水,涌过多少泪滴?当风的季节又一次来临,那内心的波动,奔腾成了一条河流。

我愿意跟随泥土一起翻腾,让灵魂与散发着清香的种子反复亲昵,恰似一只萤火虫纷飞在夜色中。在滩涂上,我用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关注一条蚯蚓的生存,一行脚印的重量,一朵憧憬的分蘖。

是谁,将那个雨季留下?宛如一瓣月光,轻轻地凋落在岁月的篱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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