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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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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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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

孙成栋

   

失去了青春,你才拥有青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个小镇一定是我永泊心舟的港湾。

这个冬日的夜晚,小镇卫生院的昔日同事发来一幅30年前的照片,是在水乡周庄的留影。斯人犹在,青春不居,唯有那抹笑靥鲜活如初。

其时,卫生院里每年都会组织两次旅行。对于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白衣使者”来说,能够脱掉白大褂,尽情拥抱自然、放飞身心,真是一件分外惬意之事。

也许见惯了生命消逝的人,更珍惜活着的每一刻。年年岁岁,在医院里走向人生终点的患者不计其数,他们“归天”的方式不一,却绝大多数是带着不甘的。

于我们,每一个生命的凋零,都是一本心灵的教材。

相对于逝的悲凄,生的艰难变得微不足道。这也让我们有了一种潜意识:生命之外,一切都是小事。

那年月,数码相机还是稀罕之物,但每次外出旅游,大家都会带上省吃俭用买来的“高档相机”,让一个个美好瞬间,成为记忆里的永恒风华,也成为颠簸人生的温情慰籍。

30年的风风雨雨,足以让亿万朵鲜花凋零,足以让一条绵延千百里的长河干涸,足以让满头如草原般茂密的黑发变成一片荒漠……但这些照片依然在,那段时光依然在,纵是被滚滚红尘掩埋,也依旧不会消逝。

感谢小镇,感恩流年,感激一切值得反刍的美好。

其实,谁的心头、谁的梦中没有几幅老照片,它们是岁月之树的落叶,虽枯萎憔悴,却记载着一路走来的苦辣酸甜。

翻开这些陈迹斑斑的照片,犹如打开一扇记忆的窗户,多少葡萄般丰腴的韶光,在风霜雪雨中渐次消瘦,与青春结伴而去。

曾经的青涩,不知不觉中走向甜润,再慢慢老去。曾经的彷徨,曾经的孤傲,曾经的迷茫,如今已过往不复。

不曾荒芜的心,常常思念从前的青碧,时时回味故道的蜿蜒。满头的银霜,蹒跚的步履,沿着儿时的路,打开回眸的门,看看还有什么能够拾取?

就连最困窘的年代里,照片也从未自生活里消失。

我开始记事时,正值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印象中,那时乡村里家家户户日子过得很是拮据,一年到头基本上看不到钱,家中的油盐酱醋都是用鸡蛋换来的,“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更是成为常态,甚至一件衣服穿上十年八年、一双鞋子磨破底才舍得扔掉也不稀奇。

尽管如此,乡亲们在为日子苦苦跋涉之际,也从未忘记生活中的温煦。不少人家堂屋里的正墙上,都挂着一个或新或旧的木质相框,里面是家人的照片。虽然都是黑白照,在那个年代却成为农家一道最美的风景。

那些照片中,最常见的是“全家福”。那年代无论哪家,老老小小都有一大趟人,能够在一起合个影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也是家庭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平常,是不会想到拍“全家福”的,既没时间也没那份闲钱、闲情,一般是家中有人当兵、出嫁、入赘、被人抱养、出远门谋生计或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等重要时刻,才会想起拍照。

鉴于这一缘由,这样的照相里,总是浸透一种惜别的情愫,前路的茫茫、明天的未卜、世事的凌乱,让一切美好哪怕是点滴的欢愉、瞬间的温馨,都弥足珍贵。而这凝结于相纸上的暖意,仿如记忆深处的琥珀,浓缩着穿透岁月的念想,又若一片片茶叶,等待着在回忆之水中苏醒。

也正因如此,拍“全家福”前,全家人简直比过年还高兴,总是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鞋子取出来,认认真真地穿上,并专门理发、洗澡,男人们会将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唇边、下巴上泛着一尘不染的青光,女人们则不忘在脸上抹上“白雀灵”或“雅霜”……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感,绝不似如今的“随手拍”般随意。

准备定当后,一家人一起步行或挤在一条水泥船里,向小镇上唯一的照相馆进发,宛若一支浩荡的队伍。也有人家请摄影师专门到家中拍的,那是经济实力稍好的,因为得加些费用。

跨入昏暗的摄影室,一家人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排兵布阵”,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对双方而言都是这样。或许是因照相经历得太少,有的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所以大都紧张或激动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一些老人更是局促无比。好在摄影师一般都很有耐心,一遍遍地讲解示范,如何站、如何坐、眼睛朝哪看、保持什么表情、不要眨眼……通常得费上好大一通功夫,才能搞定。

因为稀缺,所以珍惜。再烦琐的前期程序,也减淡不了照相的快慰。面对充满神秘感的照相机镜头,一张张风霜依稀的脸上,浮漾起忐忑又兴奋的笑容,随着镁光灯的倏然一闪,一切定格成岁月篱笆上永不凋落的野花。

而拍“全家福”最多的日子,是正月里。平常一年忙到头,几乎没有片刻喘息,加之远行者未归,总是处于“人不全”的状态。所幸有春节,家家户户团团圆圆,老老少少一身新衣,不仅有了平常舍不得享用的美食,还有了大把可以“挥霍”的时光。在这样的情境下,拍“全家福”自然会成为最流行、最方便也是最幸福的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流年逶迤,人生无常。一张张“全家福”,一幅幅老照片,犹如汪洋上的一块木板,是你我最后的牵系、希冀与慰勉。

是的,人生长河上的一座座码头,总会被一根长长的纤绳串起。千帆过尽,海天茫茫,一身风尘、满心疲惫的纤夫,终于有工夫从怀中掏出那张老照片。此刻,满脸的纹沟里,流淌的仿佛不再是汗水,而是淙淙的快慰。只因,再多的风雨也抵不过这一片温柔,只因那点点滴滴的幸福,已被老照片牢牢地锚定。

每次与妻一起回娘家,在一间卧室的一张老柜子上,总能看到一幅镶在塑料镜框里的老照片,是岳父与岳母的合影,从衣着和表情看应该是结婚前拍的。说实话,如果是第一次看见并且无人提示,我断断不会想到照片中的人是岳父岳母。

岁月何止是一把锤子,将青春敲打得七零八落,更像一台碎纸机,让原本的满目葱茏片甲不留。幸好有老照片,让我能够遥望四十年前岳父岳母的风华正茂,让我憬悟,一片枯黄的叶子,也有过姹紫嫣红的春天。

如今,岳母已逝,但那幅老照片还在。过段时间,岳父会用湿毛巾拭去上面似有若无的尘埃,仿若铲去覆盖在记忆上的青苔。

在所有的老照片中,最让人揪心的是先人的照片。儿时的小村里,谁家有人去世,都会在家中正堂柜子的左端柜面上,设置一个“供饭”的地方。与之相应,会在紧邻“供碗”的墙上,贴上一幅去世者生前的黑白照片。在那被放大的照片上,先人总是那么和蔼、慈祥,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似尘世的一切悲苦,都随着一场永别而烟消云散。

现今的墓园里,一座座水泥墓冢的石碑上,也会贴上逝者的照片,只是已由黑白变成了彩照。尽管历经风吹日晒,这些照片很快就会变得陈旧斑驳,但那份哀思与怀念已长留在后人心中。而清明时节的祭奠,除了献上鲜花,更换旧照片也成了一些人家的一项内容。换上的是崭新的旧照,积淀的是故人的新思,有一条根脉,就在这替换里绵绵不绝。

由是,我也理解了一些故土难离者的心结。在旧城改造中,不少市民的房屋被征迁,心情可谓五味俱全,一方面对未来的美好新家园满怀憧憬,一方面又对朝夕相伴的老房子依依不舍,特别是老照片,纵是枯槁残破、泛黄起皱,也舍不得扔掉。一些人家舍弃了一大堆旧家具,却无论如何也要抱着相框离开。或许,那方寸之间的影像里,承载了太多的过往,凝结着岁月的波澜,筛落下如絮的怀忆。

那个逼近春节的星期天,伴着绵绵细雨,悠然翻看着老照片,仿佛听得见岁月在流淌。影集的一页上,夹着我们兄妹仨的照片,时光无语,却似有三十多个春秋前的涛声隐隐传来。那时,青春正酣,总有梦的潮水在心头澎湃。一路披星戴月,一路风雪兼程,日益密集的皱纹宛若生命的支流,铺陈出横贯人生的水系,涌动着永不复回的长波。

只是,那颗心从未因震荡而碎裂,那份情从未因厄运而断流,那幅老照片上的春风,从未因寒霜而凝固。如今,天上的星河,隔岸的灯火,都不如一个岁月静好的你我。

老照片,初见时相望的欣悦,厮守时琐碎的日常,分别时拥抱的余韵,都是文字写不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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