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丝瓜络

孙成栋

每次逢年过节回老家，返城时小车后备箱里，都会堆满母亲花了大半夜准备的土特产。

这些土特产里，以吃的居多，偶有用的，这其中又以一种乡间“独宝”——丝瓜络，占了绝大多数。

每年初夏时节，随着南风渐稠、天气转暖，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也陆续进入生长旺季。丝瓜是乡村最为常见的一种瓜果，家家户户墙头上爬满的丝瓜藤，绵延于夏秋之际的每一个晨昏，成为一道葱茏的风景线。

作为一种生命力超强的植物，丝瓜种植起来并不复杂。每到麦收前后，母亲就会在靠墙倚垛的地旮旯里，点上几粒丝瓜种子。只需稍稍浇上几次水，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片片嫩芽钻出地面，在愈来愈朗润的风中，点点滴滴地吮吸阳光、雨露的菁华，再转化成生命的潮汐。

丝瓜苗仿佛茁壮的孩子，不消小半月，即进入快速生长期，呼应着季节的鼓点，将生命的触须向着高远处尽情延伸，一天天地从嫩绿到葱绿到翠绿到深绿，再伴以小碟一般玲珑、细星一般繁密的黄花，一路无声无迹又无处不在，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酣畅淋漓地奏出一曲青春的交响。

平平常常种下的几棵丝瓜苗，结出的丝瓜却仿佛多得吃不完。屋瓦上，草垛上，树梢上，院墙上，棚顶上……一只只丝瓜如绿槌般随处可见，从夏季能够陆陆续续采摘到深秋。

丝瓜味道的鲜美自不用多言，在母亲的巧手下，就算天天吃我们也不觉得发腻。丝瓜炒肉、丝瓜烩毛豆、虾米丝瓜、酸辣丝瓜羹、炸丝瓜、丝瓜饼、丝瓜蛋汤、丝瓜豆腐汤、丝瓜油条汤、炒丝瓜皮、糖醋丝瓜、蒸丝瓜……如此丰富的“丝瓜佳肴”中，其实有不少是母亲为了保持我们口味的新鲜，而精打细算、挖空心思地“独创”的。

深秋时节，一些较粗较韧的丝瓜藤上，都会留下几个硕大的丝瓜，让它自然地长老，这是母亲为了留种或用丝瓜络的。等到丝瓜颜色变黄、变褐、干枯之后，里面的种子也逐渐成熟。去掉干枯的外皮，映入眼帘的丝瓜络通体呈米白色，洁净而又干爽，隐隐地还残留着几丝新鲜丝瓜特有的气息。轻轻一磕，黑色的种子就会从丝瓜络里面纷纷掉落，宛若时光码头上远去的黑眸。

母亲会将丝瓜种子装入一只小布袋里，放到干爽地方保存起来。而丝瓜络也不会扔掉，一个挨一个地被母亲用细绳系成一个圈，挂在墙上。它们的用处大着呢，在母亲的手中，简直就是一个个“宝贝疙瘩”。

丝瓜络最常见的用途，是洗锅刷碗。记忆中，我家灶台上一年四季都放着丝瓜络。母亲会用刀将丝瓜络切成几段，这样用起来长短适宜，比较顺手。通常一整只丝瓜络，可以用上一年半载。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一只只丝瓜络的灶台接力，连绵不断、生生不息，串连起悠长又短促的岁月。而那原先轻盈松软的丝瓜络，也因浸透了生活的酸甜苦辣，而变得沉甸甸的。

我成家后，丝瓜络又成了我家灶台上的常客。虽说住在城里，各种现代化洗涤用具层出不穷，丝瓜络的出现似乎不太搭调，但我始终对它“情有独钟”。这一方面因我血液里流淌着乡村的基因，另一方面丝瓜络也的确好用，它的质地柔软又坚韧，而且疏松透气，不但能够将锅碗瓢盆洗得干净彻底，而且不会对它们造成损伤，所以跟“粗暴”的钢丝球比起来，丝瓜络真是一位温文儒雅的暖人。

其实，丝瓜络的用武之地还有很多。善于持家的母亲，仿佛一位伯乐，让丝瓜络千里马般在生活的原野上驰骋，使人听得见日子的足音，望得到故乡的烟尘，闻得出汗水的气味。

洗澡时，丝瓜络可以当作澡巾使用。小时候，乡村里浴室很少，农家人冬季大都在家中洗澡。在一只大缸里，倒上大半缸热水，再支起一顶浴帐，一个“袖珍浴室”就搭起来了。一开始，母亲让用丝瓜络擦身子时，我们还有些犹豫，担心它“锉”人。可真用时才发现，丝瓜络看似坚韧，其实质地相当柔软，擦在身上既止痒又舒爽，而且能够轻轻松松地去除污垢。哪怕一个月不洗澡的人，在水中泡上一会儿，然后用丝瓜络在身上使劲地搓几下，再顽固的污垢也会被“斩草除根”。

小小的丝瓜络，在浴室里陪伴了我近五十个春秋。直到如今，我洗澡时依然喜欢用丝瓜络擦身。那种酥酥麻麻、舒舒爽爽的感觉，始终鲜活在身心内外，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未被稀释，反而愈来愈浓醇。而这垒起来恐怕得像座小山的丝瓜络，一直都来自母亲的双手。把它们一只只头尾相接地连起来，或许会如一条又粗又长的纤绳，拉着时光的船驶过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抵达我脚下的埠头。

在母亲的手中，丝瓜络还担当起鞋垫的角色。记得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农村的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乡亲中穿皮鞋的越来越多，而脚气病也跟着增多。虽说是小恙，却常常让人奇痒难忍，不胜烦恼。母亲不知从哪里来了“灵感”，将丝瓜络剪成薄片，再用针线稍稍连缀一下，然后铺在鞋底，居然让一家人的脚气病痊愈，后又向左邻右舍乃至更多人“推广”，让丝瓜络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十六岁那年，我考进城里的一所医药学校。临出发前，母亲除让我带上一大堆生活用品、乡土食品外，还不忘在我包里塞上一大叠丝瓜络鞋垫。到校后，我几乎整日穿着球鞋，又经常跑跑跳跳，加上脚汗又大，不多时，便又犯上了脚气病，而且脚臭特别严重。忧烦之余，忽然想起丝瓜络鞋垫，于是立即将它们翻出来，取出一副垫进鞋里。

神奇的是，没过几天，脚气病就明显减轻，脚臭也几乎消失。从此，丝瓜络鞋垫就成了我穿球鞋时的标配，一直到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这一习惯依然保持着。

其间，我也从中医药课程中得到启发，丝瓜络柔软、疏松、通透，具有良好的透气吸湿作用，能够吸附鞋里面的汗水和湿气，让鞋子保持干燥，加上丝瓜络吸附能力强，对于除臭也有突出作用。据说，近几年在不少地区，使用丝瓜络作为鞋垫，已成一种绿色生活新时尚，不禁让我越发感念母亲的聪慧。

丝瓜络还有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功能——催乳。据说，产妇乳汁分泌不畅时，将丝瓜络放在高汤内炖煮，可以通调乳房气血，起到催乳的功效。

记得那年，我在一个小镇上工作。早春时节，女儿呱呱坠地，尚来不及欣喜，就面临一个难题：妻子奶水不怎么足，使了很多法子都没用。一筹莫展之际，从老家前来照应妻子的母亲说：听说丝瓜络可以催乳，要不我回去拿一些来试试？

本来，我对这个“偏方”并不相信，但无计可施之时，也只能碰碰看了。可我又想起，上年夏天发大水，家家户户的丝瓜十有八九被淹死，没有丝瓜，哪来的丝瓜络呢？母亲却说，总会有人家的丝瓜幸存下来，多奔几户问问，请人家帮忙，多少能找到些。

那时小镇和我老家之间的交通远没现在便捷，坑坑洼洼六十多里路，来去基本靠蹬自行车。为了节约时间，母亲傍晚骑车赶回家，来不及吃晚饭，就挨家挨户敲门寻找丝瓜络，只因担心太迟会影响人家休息。还好，跑了十几家后，总算找到几只丝瓜络。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赶到了我家。她顾不上揩去发梢上的霜花，就忙着把丝瓜络切成一段一段，再放进锅里煮。一边劳作着，母亲还一边感慨：想不到原本到处都有的丝瓜络，如今倒成了“宝贝”，真是物以稀为贵啊！

令人欣喜的是，“偏方”还真有用！连续服用了几次丝瓜络汤后，妻子的奶水竟真的多了起来。母亲比谁都高兴，看着孙女酣畅淋漓、啧啧有声地吮吸着丰沛的奶水，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还一个劲地对天作揖，甚至点起几炷香。

去年五月，七十六岁的母亲不幸罹患癌症，住进医院接受化疗。虽然异常痛苦，但母亲不改乐观开朗、热心肠的品性，没几天就与同室患者熟络起来。

一次，母亲在与邻床的一位病友闲聊时，得知丝瓜络居然可以用于养花，一时惊讶不已。原来，丝瓜络吸水而且透气，对盆栽植物来说，具有其他基质无法取代的作用。那位病友时常将丝瓜络剪开之后，铺垫在花盆底部，覆盖于排水孔上，能够恰到好处地控制盆中湿度，既可避免太干燥又能防止植物烂根。

那位病友其实已到癌症晚期，医生早就跟家属悄悄谈过多次，让他们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听病友说，养花一年到头会用到丝瓜络，母亲特地打电话给到老家为她取衣物的我，让我带几个丝瓜络来。

那天，医院终于下了通知，让那位病友的家属把她接回家中，度过最后的时光。告别时分，母亲将几只丝瓜络递给病友，并叮咛道：用完了，告诉我一声，再给你送去！

那一刻，老姐妹俩的眼眶里几乎同时溢出泪水，混浊中透着亮光。而原本平平常常的丝瓜络，此时却成了一种美好祝愿的化身。哪怕是此生最后的祝愿，也蕴含人间最暖的真情。

丝瓜络，柔软又坚韧的质地，像极了母亲，像极了故园的父老乡亲。那粗糙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洁净、朴实、宽厚、温润、细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