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栋
晚上十点多,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问,妻回来了。
我连忙过去开门。果然,带着夜露的清凉和鞋底的泥尘,那道藏青蓝的身影跨进门来。与往日的满脸疲惫不同,今天的她眼中写满欣喜,一看就知道遇上了美事。
“所里的安安生产了,头一次做妈妈,就生了七个宝贝,五个黑色的,两个深棕色的!”妻一边换着鞋子一边兴奋地说,那语气和神情里都洋溢着掩不住的幸福,仿佛她当了“外婆”似的。
安安是去年的早春二月,来到这个范公堤畔的派出所的。
当时,派出所接到辖区一名社区居民报警,称租他家房子的租客离开后,离弃下一只小土狗,没人料理。
群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派出所当即安排一名社区民警前往现场。到了那里一看,原来是一只出生只有一个多月的黄色小奶狗,由于主人“跑跑”,它已有五天无人喂食,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就像一只瘫软的破球,连叫也叫不出声了。
恻隐之下,民警连忙买来火腿肠,剥开捣烂了摊在小狗面前。见到食物,小狗黯淡的眼睛里顿时亮起来,只几分钟的工夫,就将几根火腿肠吃得一干二净。民警怕小狗噎着,又将一小瓶纯净水伸到它嘴边,一番牛饮后,瓶水转眼间只剩下约莫一半。
吃饱喝足,小狗也稍稍精神起来。这时,房主仍明确表示不愿收留小狗,左邻右舍也无人愿接手。无奈之下,民警只得先将它带了回来。兴许是知道自己有人呵护了,一路上小狗不住地发出细微却欢快的声音,引得身旁的“警营铁汉”眼中也禁不住漾过缕缕柔情。
到了派出所,见出警民警带回来一只小狗,同事们都有些惊讶,又夹杂着好奇,一边怜爱地打量着它,一边轻唤着它。小狗起先有些认生,怯怯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局促不安,但仅仅几分钟后,它就适应下来,也许从刚才被救的经历中,它已产生一种感觉——穿警服的人都会对它百般呵护。
带是带回来了,可如何处理呢?这时一位民警提议,在找到愿意领养者之前,先把小狗送到食堂里吧,那里吃物多,生活条件好,利于它的成长,而且炊事员葛师傅正常在那里,它也有人照应。
大家还集思广益,给小狗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当时,他一言你一语,有起名“小黄”的,有起名“旺旺”的,有起名“狗狗”的,可谓五花八门。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定名为“安安”,得到一致认可。
这也难怪。在这些警营战将心目中,还有什么比“平平安安”更能代表他们的心声呢。几度寒暑,几度春秋,裹着一身藏青蓝风雨来雨里去,不就是为了千家万户的安宁吗?“安安”这个名字,不仅属于这条小生命,更承载着一腔霜雪不凋的真情。
从此,食堂里多了一个小精灵,葛师傅也多了一个好朋友。为了让安安“住有所居”,葛师傅特地用废纸盒为它做了一个“安乐窝”。没过几天,安安就和葛师傅混得烂熟,简直是形影不离。每天早上见面时,只要葛师傅说一声“握握手”,安安就会兴奋地伸出一只前爪,与葛师傅的掌心暖暖地靠在一起;晚上告别时,葛师傅总会挥手说声“拜拜”,安安竟也跟着他学,抬起一只前爪,朝他依依不舍地挥动。
民警们平常格外繁忙,只有到食堂吃饭时,才能见到安安。而安安每每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民警来了,立即欢跃着到门口迎接,然后撒娇似地匍匐或仰躺在地上,非要民警们抚摸几下,它顺势在地上欢叫着翻滚几回,再伸出热乎乎、软绵绵的舌头,在民警的掌心里舔上几下,才肯起来。
平日里,全派出所人员无不把安安视为“心头肉”,谁家里烧了好吃的,总不忘带些给安安。或是到美食店吃饭时,总会将给安安打包记得牢牢的。所长更是时不时地买些狗粮带给它,并且静静地看着它吃完,再抚摸抚摸它,与它唠嗑几句,这位威震犯罪分子的警营硬汉,此时竟是满目慈祥、一脸温存。
从被无情遗弃到被温情关爱,安安的日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它也显然分外珍惜这份钟爱,从不给大家添麻烦。 每次大小便,都是跑到外面适当的地方去解决,绝不在所内留下一星半点。葛师傅择菜时,总是围着他跑前跑后,不时用嘴将篮子、菜捆等物品叼给他,俨然一个勤劳的小帮手。得到表扬或是食物馈赠后,总要就地表演个“地滚圈”,以示感激……
尽管如此,大家也从没停止过为安安寻找一个真正的家。派出所毕竟只是个“警营”,民警们整天忙得似旋转不停的陀螺,所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时时弥漫着争分夺秒的气息,且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这样的环境对安安来说并非最佳。而葛师傅每天晚上回家后,安安也处于无人照管状态,既孤单又冷清,显然需要一个时时有人陪伴的家。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为安安找到了一户人家。葛师傅心中却泛不起一丝欣喜,相反,他甚至郁闷地想,要是找不到愿意接纳安安的人家,该多好呀。然而,正所谓爱之愈深,疼之愈切。虽然一万个舍不得,但为了安安过得更幸福,还得忍痛将它送走。
那几天,安安仿佛已经知道,所里准备将它送往另一个地方。它显得有些忧郁,有些烦躁,又有些焦灼,更多的是依依不舍,一会儿舔舔葛师傅的手,一会儿衔衔他的裤脚,一会儿在他的脚面打打滚,一会儿到小窝里转上几分钟。
而民警们来食堂吃饭时,安安迎上去的劲头也比往日更加足,围着那一个个藏青蓝的身影挨个打转,那热切的眼神、开心的轻吠、兴奋的散娇、忧伤的气息,像极了一个孩子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激动、惊喜、欣悦之余,又生怕亲人再次远走。
虽然吃饭的情景一如往常,却又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民警们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压抑,尤其是面对安安清澈如潭的眼眸时,那种眷念、失落与疚歉,竟如潮汐扑打心岸。
安安是被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的。初夏的风中流淌着槐花的清香,却又夹杂着零星的细雨,一如那离别前的心绪。安安没有挣扎、没有逃跑、没有狂吠,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呜咽。
篮壁很高,安安很小,它拼命伸长爪子,也只能勉强够到篮壁的上沿,无论如何头也伸不出篮子。幸好篮子是竹篾编成,篮壁上满是一个个细眼,安安可以透过它隐约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那一抹抹藏青蓝,看到葛师傅曾无数次抚摸过它的那双粗糙又细腻的手掌。
安安离开了。黄褐色的篮子一路颠簸着,黄褐色的安安蜷缩在篮子的一角,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它的身影,但如果细心端详,会看到一双黑眼睛紧贴在篮壁的细眼前,那黑得如墨如夜的眼眸间,分明有晶莹的泪。
一下子少了安安,派出所的每个人心头都好像空落落的。葛师傅更是魂不守舍似的,仿若自己的孩子不幸走失。但一想到安安从此可以拥有一个真正的家,过上真正风雨无忧的日子,大家的心头又掠过几许欣慰,更涌起浓浓的祝福。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葛师傅从家中出发,来到食堂。刚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却看到一条浑身湿漉漉的小黄狗趴在门旁,定睛一瞧,居然是安安!葛师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将眼睛揉了又揉,再看,千真万确,的确是安安。
安安自己跑回来了!
或许是被雨淋坏了的缘故,安安有些无精打采,但一见到葛师傅,准确地说是一闻到葛师傅的味道、一听到葛师傅的声音,它依然挣扎着爬起来,朝葛师傅轻叫了几声,又伸嘴轻叼他的裤脚。葛师傅的眼眶当即湿润了,它一把抱起安安,让它依偎在自己温暖的胸前,一边轻抚着,一边凝视着,眼泪一滴滴洒落在那失去光泽的毛发上。
此刻的安安,俨然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口中“呜呜”地呢喃着,身子微微地颤抖着,让人怜惜不已。葛师傅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拿来一条干毛巾,仔仔细细地将它身上的雨水揩得干干净净,又烧了一份佳肴给它享用。
听说安安回来了,全体警务人员都很惊讶,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更感到几分庆幸和慰籍。中午吃饭时,大家纷纷过来看望安安,那份亲热劲犹如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些人还特意买来狗粮,犒劳离别了几天的“小心肝”。
仅仅过了一天多,安安就满血复原了,整天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围着葛师傅转,吃饭时像从前一样和警务人员打得火热。只是,听到那户人家给葛师傅打电话时,安安的不安之情立时显现,显然,它是担心所里再将它送走。
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那户人家待安安并不薄,对方尽管也知道半大的安安已过了抱养的最佳时间,却依然时时处处呵护、关爱着它。却不知在安安心目中,再好的人家哪怕是天堂,也不如范公堤畔的这个派出所,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家、永远的家。
“这一切,都是缘呀!”葛师傅连连感慨,其实也代表了大家的共同心声。既然是缘,那就顺其自然吧。再说,葛师傅多个“小伙伴”,食堂多个“看护者”,也不是一件坏事。
转眼之间,又一个春天来临。不知不觉中,安安也从孩童时代一步步跨入青春期、成熟期。也许得益于派出所这个大家庭的热心相待,安安长得健康而壮实,浑身洋溢着蓬勃的活力。
是一位细心的女民警发现安安怀孕的。大家在惊讶之余又连连感叹生命的神奇,更心生欣喜。于是,众人隔三差五就带些营养品给安安“补补”,并默默祝愿它腹中的小宝贝健康顺遂。
三月怀胎,一朝分娩。那几天,安安有些激动难耐,又有些焦躁不安,四处逡巡并时常叼些布条、面纸、棉絮等柔软的物件,似乎在寻找安静的角落做窝。
葛师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当即为安安做了一个宽敞、干爽、松软、舒适的“新居”,只待小生命的降生。见到“新居”,安安也渐渐平静下来,仿佛一位即将临盆的产妇,静待那个非凡时刻的到来。
虽然是头胎,但安安的生产并未遭遇什么劫难。在一阵阵轻微的呻吟声中,七条小生命相继来到人间。尽管眼睛还未能睁开,但小家伙们在安安的引导下,照样能准确地找到母亲的乳头,酣畅地饱吮丰沛的乳汁。
也许因头一次做母亲,安安显得颇为兴奋,不时深情端详着簇拥在自己身边的一趟儿女,那种抑不住的幸福感与人类简直无异。而这母婴相依的温馨情景,也成为派出所全体人员心中的一道风景,那份母爱、那份亲情、那份温煦,一次次感动着警营“平安卫士”们的心。
担心儿女兴旺的安安奶水不足,葛师傅每天买菜时,都会额外买些营养足的食品,给安安加餐。担心安安缺乏育儿经验,葛师傅时常到它身边查看,有时看见狗崽为抢乳头而打架,还会帮着维持秩序、主持公道。
警务人员得知安安做了母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人送来营养品,有人送来垫窝绒,有人送来特色菜,有人还拍下狗崽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而每位来看安安的警务人员,几乎都被可爱狗崽的萌样儿吸引,情不自禁地将它们托在掌心里,那份怜爱与呵护之情仿佛能融化千年坚冰。
而安安任警务人员抚弄狗崽,目光里满是信任和温暖。可要是来了陌生人,几十米外听到脚步声,安安就会警觉起来,焦躁不安地“呜呜”低吠。如果谁试图碰它的狗崽,安安立即迸发一股拼命的狠劲,似乎一口能将对方吞掉,那凶样儿让来者只能望而停手。
随着狗崽一天天茁壮成长,安安如水的眼眸中,时而掠过几丝淡淡的忧郁,许是知道儿女大了必会离开它,而小狗奔赴的那些新家,会有警营温暖吗?会有藏青蓝们的悉心呵护吗?会有葛师傅一样满腔热忱的人吗?会有一颗真爱的心吗?……安安不敢细想,却经常静默祈祷,祝愿孩子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离别的一天迟早会来的,安安知道,派出所的每一个人也都知道,只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小狗尚未知晓。而它们的知晓日,也是安安的断肠时,那份魂牵梦萦,或许会浸透安安的每一个日子。
派出所里的一只土狗的故事,也在居民中传为美谈。居民们很纯朴,他们常常这样说:这些嫉恶如仇又心善如春的“平安卫士”们,对一只小动物都那么好,何况对群众呢!
人狗情未了,皆因善为根。那每一缕缘分里,都有爱,有责任,有坚守,有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