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栋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岁岁年年,我几乎就是念着这句诗长大的。
这个冷雨霏霏的周末,我却在西乡老家的菜地里,邂逅一茬青翠欲滴的秋韭,这也是今年的最后一茬韭菜。
年少岁月,总以走出小村为快事。半百之际,倒以回到小村为快意了。
是什么如磁一般,吸引我一趟趟回归西乡老家?乡情,乡音,乡忆……可以列出一长串,而其中最让人眷念的,也许是乡味。
在我心目中,乡味就是母亲菜园的气息,就是地里每一样菜蔬的呼吸,那长长短短的节律里,有春泥的芬芳,有夏果的丰盈,有秋实的繁盛,有冬原的沉静,更有家的烟火味。
相比于大型的蔬菜基地,母亲的菜园虽小,却有着独特的优势:从来不用农药、化肥、激素等东西,可谓“全天然,纯绿色,无公害”,吃起来可以“百分百”放心,而且鲜美无比,堪称“真味”。
一如眼前的这把秋韭,静静地躺在一只竹篮里,翠生生、水灵灵、鲜嫩嫩,洋溢着一种葳蕤的生机。它们是母亲刚从菜畦里剪上来的,叶子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珠,细看尚可见到清风拂过后的微微颤动,滉漾着一层莹澈的光,透出一股乡野的清新与质朴。
在蔬菜家族里,我对韭菜比较偏爱,无论是韭菜馅水饺、韭菜炒蛋,还是韭菜炒青椒、韭菜饼,都是我欲罢不能的美味。因此,春夏秋三季每次回老家,餐桌上总少不了韭菜的身影。回城时,母亲还会剪上些韭菜让我带上,并叮嘱尽量当天吃完,不要过夜。
虽说如今的菜场和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韭菜,但我只认母亲菜园里长的。倒不是矫情,只因那味道的确不一样,舌尖从来不会撒谎。有的反季韭菜看起来品相“超好”,可吃起来寡然无味,终究不地道。
在西乡,种植韭菜俗称“窝韭菜”,可能是寓意其中的艰辛,得像母鸡“抱窝”孵小鸡一样,十二分地精心料理才行。
事实也的确如此。一般“窝韭菜”都是在清明前,正是春寒料峭时节,而韭菜籽又很娇嫩,对土壤、湿度、温度、肥料等都有独特要求,如果不好好伺候,断难破土而出。然而一旦“窝”成功,就可以“繁兴”很多年,只要做好日常管护,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韭菜一茬茬涌出。
“韭菜吃的是‘头和尾’。”平素时常听到母亲说这句话。其中的“头”指开头,“尾”指结尾。言下之意,韭菜在初上市时和末市时最可口。
每年的头一茬春韭,母亲总是等我回乡时才剪。而最佳时机是雨后,得益于地气的滋养和甘霖的润泽,韭菜鲜翠至极,俨然“珍馐”。每次剪完,母亲都会用塑料薄膜将韭菜遮盖一下,防止绵绵春雨打湿剪后的“创口”,影响其生长。
仿佛是倏忽之间,春夏已成过往。一场秋雨一场寒。随着秋意渐深渐浓,韭菜也渐渐迎来“末市”。通常霜降过后,韭菜就暂时退出季节的舞台,于蛰伏中蕴蓄下一个春天的葱茏。而退隐前的最后几茬韭菜,味道不亚于春韭,甚至更加鲜美,或许是临别之际芳华尽绽,爆发出超常的能量之故吧。
“留得韭根在,不怕没韭菜。”眼看着陪伴了自己大半年的韭菜进入“休眠期”,母亲颇有几分不舍,却也明白这是自然规律,当务之急是呵护韭菜安然越冬。最后一茬秋韭剪尽后,正是施肥、灌溉的黄金时机,惟如此,才能给其补足过冬的养分。
于是,母亲取出劳动工具——扁担、木桶、舀子,在我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忙起来。好在厕所就在附近,不一会儿就舀满了一大桶粪肥,又就近舀些河水稀释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地浇下去,仿佛在照料自己的孩子。一通忙碌过后,身上居然热汗淋漓,胳膊也酸胀不已,但想到明春的一畦嫩韭,心头不由一片灿烂。
从春到秋,韭菜的脚步始终未曾停息。清明是它的起点,霜降是它的终点,中间是一个个烟火袅袅的日子,开合着一家人的阴晴圆缺,记载着母亲的起早贪黑,流淌着韭香连绵的故事。
安顿好韭菜地,母亲又把剪刀上的绿汁用布擦得干干净净。铮亮的刀锋上,韭菜的气息若隐若现,带着秋雨的甘冽,映着崭新的晨辉,迈向又一个活色生香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