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五·四”前夕,我到上级机关团委参加庆祝活动。我这个由驻川某部属企业团委命名的“新长征突击手”、兼职基层团支部书记,将在下午的大会上作经验介绍。为了下午有一个良好的状态,简单吃过午饭后,我就抓紧时间好好地睡了个午觉。于是,我这个关于真牙假牙的故事,就从那美好的午后开始了。
这件事如今说起来都还有些令我不自在。那天午觉起来急着上厕所,排完体内的秽物往起一站,头一晕人就倒下了。这一过程几乎是在瞬间就结束,不容得有半丝的本能反应。幸好,厕所内的地板还算是比较干净。模糊中听得砰然倒地的声音后,那一瞬间结束人即刻又清醒了,只觉得嘴里有血。迅速收拾停当赶往医务室,医务室里仅有的一位女医生让我先在自来水龙头下洗洗嘴,又用棉球给我擦擦就打发了。回到寝室在大镜子前仔细看看,发现除了上下嘴唇里都有破口在出血外,左下巴上有一个一厘米的口子,口子里血不多,倒看得见里面白森森的,大概是肥肉。我又返回去找那女医生详细述说了我的新发现,女医生淡淡地说,那就到对门县医院去看看吧。县医院口腔科里是个男医生,男医生倒比女医生还仔细,只是手脚有些重,翻来覆去地看,才发现左上尖牙断了半截,下巴口子里那白森森的东西不是肥肉,而是一块断了的牙齿。男医生把我下巴上的口子拨开,用镊子夹出了一块不小的牙齿尖,然后在口子上缝了一针,敷上一块纱布。嘴唇里的伤口无法缝合,只能听其自然。他嘱咐我回单位职工医院开些西药吃,就让我走了。走出县医院,隔街就看到我们单位的团委书记在四处找我。见我嘴巴已成了那个样子,发言肯定是不行了,好在讲稿我早已准备好,只好请人代劳了。我则忙着找车回单位。回到单位职工医院,医生给我开了消炎药,还为我打了一支防破伤风的针药。到此,本该在一处就可搞定的医护诸事项,却像一出弊脚的电视剧,被扯成了三截。在不恰当的时间和不恰当的地点摔坏了嘴巴和牙齿,简简单单的医疗,被不负责任的医生弄得是坎坷曲折,漏洞百出。苦啊,我可怜的牙。也幸好仅仅是因为一颗牙齿。
曲折的故事似乎还不愿就此结束。下巴上的口子虽早已长拢,拆线也有一月余,却总是隔三岔五地要长出一个小脓痘来,就像长错了位子的青春痘一样。用手一挤,就可以挤出小米大的脓来,并且感觉长好的伤口里硬硬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实在憋不过,就去职工医院问院长,因为院长是我的老熟人。专长外科的院长让我躺在就近的一张诊治台上,细细地看我那长好的伤口,忽然说,里面好像有东西。院长让我憋住,他就拿把镊子通过化脓的那个小圆点拔拉。最后居然在那长拢的伤口里又拔拉出一块米粒大小的白色牙骨头来。整个过程既没打麻醉药,也没先消毒。我虽未觉出多少疼,但却出了一头的冷汗。摔掉一颗牙,成了对医生责任心的小考验,居然前后经过四位医生之手,才勉强把疗伤的事情搞定。要是遇到其它事情,不知还会怎么样。看来,没有了责任心,任何简单的问题都有可能复杂化。
二
嘴巴倒是好了,但我的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却再也不对称。一对小虎牙所衬托出的特有的那股子虎劲,现在看起来也逊色多了。忽然有一天,我开始觉出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我吃饭的时候,似有若无地有一轻微的吱扭声为我的咀嚼伴奏。经过多次地试验和测听,终于发现我的左上门牙有小小的松动。开始尚不觉要紧,谁知越来越出状况,牙齿在毫不留情地松动下去,终于迫使我不得不再去一趟职工医院。幸运的是,职工医院终于有了一位懂牙科的医生。她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如果摔伤后就发现了牙齿已受损松动,及时加以固定,松动的牙齿是完全可以恢复好的,但现在已经为时过晚。失望之余,我还是请医生给我采取了固定措施。
亡羊补牢式的固定措施,对于我仅有的一颗上左门牙这一只“羊”来说,显然是无济于事的。不仅我那可怜的牙齿一如既往地松动下去,由于一根细钢丝横亘在上腭前端,还无中生有地给我的舌尖增添了新的羁绊。
去掉圈在上门牙上的钢丝,我意悬牙而潇洒人生。
不幸的是,我那颗可怜地左上门牙,却在不久前的一个公共场合上,尴尬地掉下了。那天,一位既是文友又是师字辈的编辑请客,一桌十来个好摇笔杆子地人聚在一起,正围着一锅取名“烧鸡公”的火锅煮鸡肉大块朵颐。我嚼着咽着,忽觉那颗可怜的门牙一歪,嘴里就多了一块硬物。心想糟糕,赶紧起身到洗手间去吐出来一看,果然是牙齿掉了。尴尬的是,跟一帮摇笔杆子的家伙在一起吃饭,当然 是酒多话也多,门牙掉了自然是瞒也瞒不住的,逼得我只好立马当众主动坦白。谁叫我好吃呢。
牙也掉了,尴尬也过了,失去了松动的牙齿,吃东西反而没了顾忌,吃起来更利索。我终于很直观的明白了,为什么对长期不景气的企业,要实施关闭、破产。掉牙齿掉明白了一点经济意义,也算是对我的一点安慰与排谴。好在牙齿除了吃东西有用外,没有其它实际意义。诸葛亮舌战群儒,也只是用舌,没有说是牙咬群儒。我也曾在谈判桌上缺着牙巴,与对方讨价还价,丝毫没有一点怯意。
三
缺了一颗门牙,对于我整个人来说并无多大妨碍。但是,亲戚朋友们都劝我还是去安装一颗假牙。一次和老板一起出差,他也说年轻轻的该去安一颗假牙。看来,这安不安假牙,还体现出对亲人、朋友和领导所表示的关心的一种回馈。平生最恨假的东西,这回却要主动去弄一个来,妆扮成自己身体的一部份。
谁知,安假牙比掉真牙的过程还复杂。因为我所掉的那颗牙,并非连根拨起而是“齐腿折断”的,牙龈上还残留着一截不大不小不长不短的牙根。我听说有在残存的牙根上钻眼,然后再在眼内塞钢筋,像做桥墩一样搞钢筋混凝土现浇的。我想要真是那样,可能比真牙还要牢靠管用。于是兴冲冲地跑去问医生。医生仔细看过后下了结论,技术上是没问题,但我那残存的牙根太小太短,还承受不了一钻,更别说搞“钢筋混凝土”。根且不深,钢筋混凝土焉能固乎?医生并且说,要安假牙,必先去掉牙根,以除将来发生牙周炎的后患。乌呼,人生三十而立,我三十以后而掉牙,连牙根也留不住。
给我取牙根的是一位口腔专业本科毕业生,专门学习了与舌头牙齿打交道的本事。除了白大褂以外,他还有一套专门的锤子、凿子、钳子。他先给我打了针麻药,打麻药时我感觉牙龈上一阵锐痛。过了一会他就操起那套专用工具给我取牙根。我躺在手术椅上,张着嘴让他在牙根上又敲又打又拗,紧张得脸皮直抖。站在一旁观看的女儿还一个劲儿地问我抖什么?这会儿我感觉到了有痛不能说的滋味。牙根取下来,医生看都不让我看一眼,叮当一声就扔进了瓷盘里,然后忙着用纱布给我按在破损的牙龈上止血。等医生收拾停当,我忙去仔细看了一下瓷盘里那似半颗白玉米粒的带血的牙根,算是给了它一个告别的注目礼吧。
安装假牙,则是牙龈伤口愈合后一个月的事了。当第一颗假牙装上后,在镜子面前一照,其色泽、形状可与真牙媲美。兴致很高地戴着假牙不到一天,麻烦就出来了。不仅有一种异物感,牙龈也被挤压得生疼。找医生对假牙进行修磨后重新戴上,舒服倒是舒服多了,但假牙却继承了原来真牙的传统,不但松动,而且随时都有掉下的可能。不仅吃饭时要注意,连说话时也要小心。有时候说话正到关键,忽然感觉假牙松动要掉下来了,只好赶紧打住,用下牙顶回即将掉落的牙齿,再用舌尖试试其稳定程度,才好继续下文。这不仅使人精神紧张,还有可能让不知情的人把我当怪物看。无奈之下,只好又去找医生。
为我安假牙的那位女医生对人倒也挺友善的。她又重新为我取了牙模,声明免费再给我另做。于是,我仅有的一个牙齿空位,却拥有两颗替补用的假牙。新的假牙确实不一样,不仅位置适当,而且相当稳定,即使放声高歌一曲,也不必有掉下的担忧。然而,矫枉过正的结果,却使那颗假牙两边的真牙,被弹力十足的粗钢丝夹得又酸又疼,疼得牙髓热乎乎地直跳。我又不好再去麻烦那位和善的女医生,只好白天勉强戴着那颗假牙,回家就赶紧取下放好,倒也可以临时缓缓真牙受夹之苦。不过,有时忙乱起来,却偶有忘了戴假牙就出门,今天是全齿,明天又可能是缺牙巴,搞得自己和别人都糊里糊涂的。看来,假的必竟是假,无论如何逼真,蒙得了别人,却哄不了自己。现在,当我面对假名假事假东西而咬牙切齿时,从内心都有些带不上劲。因为我也和假的沾了边,我也在用假的东西在粉饰着虚伪的风度,扰乱人们的视线和神经。真的一去不复返,假的却无时不在为我添烦忧。要么活脱脱一个缺牙巴的真我,潇潇洒洒从容人生;要么假惺惺一个满口牙的假我,烦烦忧忧踯躇于人们的视线之中。一时使人犹豫不绝。
好在来了一次脱产学习的机会,让我又去过了一回集体生活。学习住地人多物杂,自然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把那颗较为满意的假牙乱扔,除了刷牙外,我只好一直把它戴着。不知不觉中,我居然就习惯了戴假牙。学习结束,我也就想通了,不就是一颗牙么,何必如此上纲上线的。现在,我的电脑显示器上放着第一颗假牙,口腔里戴着第二颗假牙,双手敲打着键盘,写着这篇关于真牙假牙的文章,不亦乐乎。
只要不损人害己,习惯了,假的也挺舒服。有些时候,只要不死钻牛角尖,假的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比如说假牙。
旁人看来,为了一颗小小的牙齿,写了这么大篇幅的文字,想来可能是没有地方发表的。但我想,自己的牙齿只有自己才知道重要。比起那些误人子弟的歪说历史剧、掺水添沙磨损观众时间和脑髓的连续“锯”,还有调戏名著与传说的“臊编剧”,我这关于真牙假牙的故事应该更具有生活的真情实意吧。
本作品首发于《当代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