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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祥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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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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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麻茶面


这是三项事物的组合——机麻,茶,还有面。机麻,这种高度自动化与“人工智能”的结合,以及我们中国人爱喝的茶,和北方人常吃的面,组合成一个“四字成语”式的标语,高高地涂写在重庆磁器口古镇的一面山墙上,似现若隐,粗看不显眼,细看它还在。

磁器口,常闻于重庆人之口,以为是卖瓷器的所在,到了一看介绍,果然是个卖瓷器的所在——只不过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一百年前烧瓷,一百年后看不见片瓷上街(博物馆里的除外),这就是世事变迁。社会发展越快,这种变迁越显眼,从千年前的白岩场,到六百年前的龙隐镇,再到近百年的磁器口,一个地方三易其名,可见其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的传承与衍变。

磁器口的兴盛与存续,和其它古镇大有相同之处——码头驿站是诸多古镇的起源。这个嘉陵江下游的天然良港,东距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不过十几公里的水陆码头,嘉陵江中上游各个州、县和沿江支流域与重庆、川东乃至长江主流域的人员货物集散之地,想不热闹起来都是不得行的。

但凡码头,一个是名堂多,来自八方的商品在此交易,也带来各地文化在此交融,各种势力在此交集;二个是名声远,通过八方来客将交易的货物和交融的文化散播开去。生意人,文化人,传道人,行脚的,乘船的,坐滑杆的,骑马的,上至真龙天子,下至草民花子,都来过了。体现在居所及建筑上,岩洞、草棚、吊脚楼、民院、公馆、庙堂,各类栖所依山而成,鳞次栉比,人们说是浓缩版的山城重庆,我说是浓缩版的历史人生。

码头催生的码头文化,其实就是一个杂糅的团子。原属皇家贵胄游戏的麻将,通过码头驿站流向民间,传到磁器口,传到重庆。有“赌具”之嫌疑的麻将,近些年来更是以燎原之势,铺满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从“高档”消费发展到大众娱乐,从手动合牌,发展到机器合牌、码牌, 可见娱乐精神之社会基础和发展需求。重庆人打麻将,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专用场所,凡凑得够四方,摆得下一张桌子,放得下四把凳子,“场合”就可以“扯开”。在重庆,不仅在各种你能想象得到的地方可以见到打麻将,还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也在打麻将,比如夏天把麻将摊摊摆在水里,一边消夏一边打麻将,甚至有人把一部小小的面包车,撤掉后排的座位,也摆了一桌麻将在打,做成了流动麻将馆。有开玩笑说,飞机从天上过,都能听到下边的打麻将声。麻将活动的经久不衰,促成了麻将机制造业的生存与发展,2017年重庆还成立了麻将机行业商会。

一桌麻将四杯茶,是重庆麻将馆的标准配置,当然,人多可以加茶加位子。我们中国人爱喝茶,南方人更甚,重庆人更甚之又甚。打麻将要喝茶,不打麻将照样喝茶。早餐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茶泡起来。街边边上,小院院里,大广场边,公园的空地上,茶摊摊伴着麻将摊,茶摊摊盖过麻将摊,因为喝茶的人比打麻将的人多,喝茶比打麻将更有群众基础——为此重庆一年要消费六十多亿元的茶叶。

真正的领略喝茶,还是要在茶馆里喝盖碗茶,打麻将喝的那是配茶。茶馆里的盖碗茶,一人一份,各取所需,不像有的地方喝茶,直接来一壶,实用豪放中缺少那一份精致与情趣。

喝盖碗茶是有讲究的。茶盖、茶碗、茶船(托),三件套,一样不能少,代表着天、地、人“三才”。鲁迅先生也说过,“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用盖碗泡茶,不仅茶味好,还能够见冲茶、观茶汤、闻茶香、赏茶艺,全过程体验“察色、嗅香、品味、观形”。三件套的不同摆法,还能“说话”。需要添水了,不用高声招呼茶倌,你只需将茶盖俯靠在茶船上,茶倌一看就明白了;如果你是要暂时离开,放个小物件在茶盖上,比如牙签、火柴之类,别人就不会收拾你的盖碗,方便你回来接着喝;若是外来到此遇到困难了,你把茶盖向外斜靠茶船,表明你“初到码头,有所不周”,就会有本码头人士与你接洽;如果你出门喝茶忘带茶钱,那就把茶盖立在茶碗旁边,意思就是,“哥,我没带钱,先赊账”,以免说不出口的尴尬;如果你站起来,把茶盖仰放在茶碗里,那就是说,“哥我喝好了,各位慢慢喝,拜拜。”

常伴于麻友茶友们的,除了火锅,便是重庆小面了。小面,区别于南方“米饭”主食、大餐,一度也是单指不加肉臊子的葱姜蒜辣椒花椒油盐酱醋调味出来的青菜麻辣素面,是重庆人的主打早餐,讲的是“麻辣鲜香”,现在成了重庆各类面条的“代言人”。新闻报道说,经估算重庆有八万四千多家小面馆,每天要卖出一千二百多万碗小面,年产值近三百亿元。因此,重庆市在2016年出台了《重庆小面烹饪技术指南》——能够让政府出面制订一个地方标准,可见其江湖地位之显赫。

重庆小面讲究个人定制,符合现代人个性化消费的需求。我们去重庆吃面,先要学会很多术语。什么“干熘”、“提黄”、“加青”、“重辣”、“不要蒜”,还有“细面”、“韭菜叶”、“宽面”、“铺盖”,等等。前者主要是对汤的多少、面的软硬程度、要不要多加青菜以及辣椒提要求,后者则是对面条的粗细宽窄做选择。一个面馆,百人百面,千人千味。重庆小面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不讲排场。堂子里有座就坐堂子里,堂子里没座就在街沿边边端起也能解决,最方便快捷实用的当属“板凳面”。高峰时段,堂子里实在没座了,店家把面煮好,递给顾客一高一低两个凳子,放在街边,高的放面碗,低的坐人。我曾在重庆见过吃板凳面的阵势,一溜人顺街边一字排开,唏唏呼呼,风卷残云,甚是壮观。食罢即收,也不多影响市容。不仅不影响市容,板凳面还成为重庆街头一景,上了央视专题片。

在重庆吃小面,你只须埋头吃面,不必过多打招呼。因为边吃边说话,麻辣味容易呛喉,还有就是说不定一抬头,就看见什么局长、老总、董事长也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吃面。点点头,大家心照不宣吃面就行了。

同行的一位朋友,走在磁器口的老街上,边走边介绍年轻时在重庆求学吃过的小面,最后冒出一句,我要吃碗小面再走。说得同路的人都在咽口水。

曾经“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的中国历史文化名街磁器口,如今天天都比“赶场天”热闹,旅游旺季更是人挨人,人挤人。榨油、抽丝、制糖、捏面人、川戏等传统表演项目和各种传统小吃、茶馆,传承着巴蜀文化、宗教文化、沙磁文化、红岩文化。“机麻茶面”的山墙下,是一条幽深的小街,与熙熙攘攘的正街相比,别是一番清幽静逸。正街很热闹,背街很清静,这便是磁器口的两面人生。我觉得,正街上游人如织,喧嚣嘈杂,那是外地人眼中的磁器口;山墙下那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小街,幽谧而宁静,那才是当地人心里的磁器口。

机麻茶面,是重庆人淡泊而超然的日常生活,刻在脑膸里,流在血液中,它是重庆人娱乐、消闲、吃饭 “一条龙”服务的总概括。正所谓“打打小麻将,吃吃麻辣烫,跳跳坝坝舞,再把酒杯撞”,是多么的惬意。不管外部环境如何,照常要过自己的生活。说得夸张点,嘉陵江水哗哗响,恰似重庆人在搓麻将;山城雾都云气缭绕,尤如重庆人在喝盖碗茶;朝天门两江水翻腾,好比重庆人在煮小面。这种耳听喧嚣心超然的笃定,催生了重庆麻将机制造产业,创建了重庆茶叶生产加工销售产业,打造了重庆面条饮食产业。

不管是消闲娱乐,还是柴米油盐,都是社会经济活动的组成;不管是搓麻吃面的,还是商海弄潮的,都是社会经济生活的参与者,不好分高下对错。机麻茶面深深隐在繁华喧嚣的背后,主角轮番上场。也许你白天还是街头掌柜,晚上却是资深茶客;也许你刚搞定一单大额合同,心里却惦记的是街头那一碗麻辣小面;也许你刚刚送走老朋友,却不忘与新朋友开动机麻切磋一二。生活在衍化着历史,历史是过去了的生活。依山势而建的房屋,层层叠叠地排展开去,给了一面更比一面高的山墙更多的展示空间,如同当下的磁器口。有热闹豪放的一面,也有清静秀气的一面;有市侩俗计的一面,也有洒脱文艺的一面。最后让我记住的,却是机麻茶面。这也是重庆人日常生活中普通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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