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用褐色陶土烧制的瓦罐,有小西瓜那么大。颜色黑中带着黄,黄中带着青,口沿能放进一只拳头,肚鼓圆,平底。罐壁内外,有一些突起的小麻点,给人一种厚重粗糙的感觉。乡人们常常用这样的粗制土陶罐用来装家中炼制的猪油。
小时候,我家里就有那样一只装猪油的土陶罐。常常是没见它满过。炒菜时,把它抱到灶台上,手持瓢羹伸进去,舀一瓢羹猪油放进烧得热燥的铁锅里,在嗞嗞嗞油化了的声音中,在锅中放上盐,如果奢侈一点,还会放几截干辣椒进去,炒出香辣味。再把一筲箕洗净切好的青菜,或者是莲花白卷心菜,要么就是萝卜丝、萝卜片,倒进锅去,翻炒拌匀。
有时候,瓢羹伸进油罐舀猪油时,会刮在罐壁或罐底突起的小麻点上,发出轻轻的咕咕咕的响声,就像人肚子饿了会响一样。我家的猪油罐常常会有那样的响声。
印象中,有一只装得满满的猪油罐,从河边梯田的田坎上,咕噜咕噜地滚落而下,滚进了下一块梯田的水里去,跳下去捡起来,那罐和油居然都完好无损。这是当时一件多么值得庆幸事情。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只猪油罐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滚来滚去,一路滚过我的少年、青年、壮年,怕是已经忘不掉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是我和三哥一起去外婆家背酸菜。老家所称的酸菜,其实是类似于梅干菜那样的腌制菜。当时最常用的原材料就是萝卜缨,也就是萝卜的叶子。大舅种的青桩萝卜又大又长,萝卜缨缨也是壮硕肥厚。萝卜卖成了钱,萝卜缨缨除了煮来喂猪,还可经洗净晾至未干透的状态、然后加盐加佐料腌制成酸菜。酸菜不仅可以做菜吃,也可以切碎了加在稀饭里一起熬煮,好吃又禁饿。小时候,到外婆家去玩,顺便背点酸菜回来是常有的事。
家中大大小小兄弟姊妹六个——这也是为啥家里的猪油罐常常咕咕响的原因吧。大的要在家里做事,小的还不能出远门。到外婆家背酸菜的事自然只有我和三哥同行了。
我们家和外婆家都住在同一条河边,但相隔的距离说是有三十里路。小时候用脚板丈量了无数次,也没有具体的准确数字,只是记得要展劲走大半天时间的小路。
那一次背的酸菜装了满满一背篼,酸菜的中间,还放着一个盛满猪油的土陶罐。那是外婆特意装上给我们带回家的。为了能够多装一点猪油,外婆把油罐放在煮着的猪食上面加热,把从他们家油罐里的猪油舀出来,放进我们的油罐里,等成块的白白的猪油熔化后,腾出空间,又加上,直到我们的油罐再也装不下。这一幕真切难忘,写到这里,我已禁不住眼泪往下流。
那一次,我和三哥轮换着背上酸菜背篼,从五里滩出发,过清江滩,走大湾沱,越清水矶,大半的行程已过。在一个河边山坳修着层层梯田的地方,正沿着田坎上的小路往家走,背篼的背绳突然就断了一根。好在我们还算反应快及时护住,背篼里的酸菜倒是没有散落,但放在酸菜中间的猪油罐却滚落出来。猪油罐沿着田坎下的陡坡就直接滚进了下面一块的水田里。顾不及多想,三哥赶紧三两步跳下两三人高的田坎,从水田里把猪油罐捡了回来。还好,油罐没坏,已经凝结的猪油也没洒,只是油罐上沾了些泥和水。
现在,外婆早已故去,父母也没在了,兄弟们进城创业各自奋斗一方,老家的土墙房子因久未住人也垮塌多时。那一只放在老家厨房里的猪油罐,应该还在那一片故土之下。
真的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怎么也忘记不了那时的酸菜岁月,还有那只跌落乡间的猪油罐。不管还在不在,我是已经忘记不了的。
本文首发于《四川工人日报》2024年11月1日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