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小的心里,安丰是一座令人向往的城市。要路过许多村庄农田,跨越无数的沟汊河流。从安丰回村的“三滑头”,穿着的确凉衬衣,白得刺眼,亮锃锃的裤带扎在腰杆上;梳着三七开分头,一条杠划到后脑勺,走路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从街上回来的!”这样的回答,盛气凌人。村里的小朋友常常在桥头上把这位刚从街上回来的年轻人堵起。“街上饭馆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从上往下看,人小得像蚂蚁。饭店里的包子咬上一口,里面的油冒上屋脊,端包子的服务员粉嫩粉嫩的,像刮了皮的冬瓜。街上的人多得挤破了皮,眼睛一眨,雌鸭就变成雄鹅了。街上还有纱厂,全是兴化城里的人,说话带尾腔。上哪块呀!”上哪块,这个年轻人学着城里的腔调,把我们逗乐了。
每年春夏之际,家里就有些青黄不接。父亲张罗着把家里剩下的米糠卖了,换回大米,和着红萝卜,再支撑一个月,就到了收麦子的季节了。听说要上安丰,逢席那天又恰逢星期天,我也囔着要去,父亲经不住我的撒娇,就答应了。那天晚上我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家里没有钟,母亲点完了三柱香,就起床把糠装在麻布口袋里。在烧开的水里,撤上“米踩子”,怕不经饿,母亲没有搅动,这样就形成了米疙瘩。母亲和父亲一起抬着几口袋米糠上了船,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等着开船。
八吨的水泥船在村里是一条大船,分成前弓舱,后棚舱,中间还有夹舱和主舱。主舱里的婶婶阿姨们或蹲着或坐着,她们都是到安丰镇上卖糠逮小猪或者购置日用品。当中一个魁伟的男人,浑名叫二呆伙,力气大,村里哪家砌房子,担泥挑砖之类的重活他抢着干。现在他在船头上挥舞着篙子,为这艘船注入了前行的动力;掌舵的是一头白发的老大伯。一个小时后船过了一个簖口,就驶进了海沟河。
海沟河里很繁忙,大轮船像一头吼叫的雄狮,掀起一股巨浪,让我们这些小船摇晃了好久才平稳下来,拖驳船是个巨无霸,拖着一条又一条大船,像一尾长长的巨莽在河面上蜿蜒地爬行着,大小不等的挂桨船冲水船你追我赶的行驶着。
八吨的水泥船在这里就成了小不点,不巧的是,顺水遇上了六级逆风,船缓慢得像蜗牛一样。有人早就准备了拉纤的长绳子,一头拴在高高的木桩上,木桩牢牢地绑在船孔上。我们这些儿童也自告奋勇上岸拉纤。
前面领头的是依然是二呆伙,他把绳头在手腕上绕了几圈,再搭在肩上,躬着身子,匍匐着前行。我们这些细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路好走时,我们跑得快,纤绳拽得紧,二呆子身上的纤绳松了许多,不用力时二呆子给我们说顺口溜。“好吃精,巴土根,巴到银子同我分”“肚子疼,上盐城,盐城先生不在家,搭轮船上兴化”,“人比人,气得呕血拿铜盆”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有大头”。这些顺口溜早就听说过,但从二呆伙嘴里说出,觉得别有一番意趣。个个都裂着嘴开心的笑着。
二呆伙的腿杆长,遇到大口子轻轻一跨就过去了,我们要从田埂上绕好长一截路。二呆伙一个人吃力地拉着,快要把脸埋在草根上了。一步,二步,三步,二呆伙的的小腿上曝露着比蚯蚓还壮的青筋。我们一路小跑,终于跟上了,二呆伙的衣服已挤出水来,众人拾柴火焰高,当我们的小手都拽紧绳子时,二呆伙终于松了一口气,用手把脸上的汗水抹干净。
晨风轻吹,红艳艳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二呆伙的衣裳渐渐地吹干净了;我们这些小家伙也走累了,气喘吁吁地回到船上。第二批上岸的是父亲还有几位年富力强的妇女。父亲说,二伙子,你也上船休息吧。二呆伙不肯上船,他说;力气是阵风,去了还会来的。在细孩子眼里他总有使不完的劲。
二呆伙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娶到老婆。早年家里贫寒,父亲去世得早。有人给他说亲,一看他家的矮茅草屋,家里还有一个走路不方便的老母亲,都不愿提起做媒的事。他喜欢村里住在河北的一位名叫华华的姑娘,据说在扫盲期间一起读过夜校。却遭到对方父母亲强烈的反对,说是早已与棒徐大队的姑姑家定了娃娃亲。华华姑娘性格刚烈,结婚那天从船上跳到河里,被门上几位堂叔伯强行按到船舱里。二呆伙恨自己懦弱无能,想从桥上跳到接亲的船上,却被母亲死死拽住。“我们只是拉了手,连嘴都没有亲上,可我们是认真地相爱的……”。二呆伙躺在床上,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村里的老人不住地摇头;这个小伙子呆了,疯了。
半个月后,二呆伙拖着沉重的步伐和大伙儿一起出工了,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没日没夜为生产队里拼命地干活,从不计较报酬。村子里“滑头”的年轻人,都喜欢和他一起干活。父亲是个耿直人,当时还是生产队队长,批评那些偷懒的年轻人毫不留情。以后凡是和二伙子一起下田干活的,父亲都会分工明确,规定每人挑多少渣,挖多少墒沟。
看着二伙子魂不守舍的样子,父亲张罗着给他说媒,一见面谈的都是青砖瓦房,家里有几转几响,多少条腿,这与二伙的家境相距甚远。一晃三十好几的人了,二伙依然孑然一人。
因为起得早,我在船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有人喊王庄到了。听大人说过,王庄是个大庄子,还有轮船站。我趴在船帮上一看,水面开阔起来,浪头拍打着船身,发出“澎叭,澎叭”的声音。旁边的婶婶说,这里的水可深了,一篙子够不着底。
迷雾中,王庄近了。河边上,系着羊角辨的小姑娘正端着碗吃早饭呢。那个姑娘看着我,我看着她,她仿佛微微一颤,话都到嘴边了,却没有说出口,只愣愣地看着双方渐渐缩小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小四子,你还在看那个小姑娘,喜欢就去当上门女婿。”婶婶的话将我的脸羞得通红。
从王庄到安丰,纤路渐渐平整。河流转了一个弯,变成了顺风,父亲将准备好的蓬布升起来拴在木桩上,顺风顺水,拉纤人几乎是一路小跑。速度已赶上一艘挂桨船了,那个开船的中年人用羡慕的眼神盯着我们的船渐渐地超过他们。
不知什么原因,我心里涌起莫名的惆怅。索性躺下,耳朵紧贴船底,几公分之外就是湍急的流水,倾听着有节奏的淙淙流水声,想着王庄那个系羊角辫小姑娘,“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干年后,我理解了诗中的意味,多么美好的一遇啊!那份甜蜜在我心底漾了一辈子。
远远地看见高高的烟筒直插云霄,安丰到了。河边上码着石头墙,密密麻麻地拴满了大小不等的船,我们的船靠不了码头,只好拴在一条船的尾部。
水乡人从小练成了走船帮的本领,一个个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张开双臂,如轻燕一般,从一条船跃到另一条船上,我踏上水泥码头,算是踏进城市第一步了。
父亲和二伙抬着米糠从一条船头跨上另一条船尾,从一个船帮跨上另一个船帮,二人跳跃的节奏如此默契,配合得如同一体。七拐八绕,终于把米糠抬到岸上。
越往集市走,人越来越多。父亲叫我拉紧他的衣角,集市里卖糠买糠的人挤得透不进一丝风,我什么话也没听清楚,只有“嗡嗡嗡”地吵杂声,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天空有烧饼那么大。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隙之地,父亲蹲下,我趴在肩上,父亲的胡子扎疼了我的小手。
终于有人要买糠了,那个人捋起袖子,深深地掏了一把,用鼻子嗅了嗅,又用舌头添了添,觉得货真价实,就成交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集市上的人少了许多。父亲要帮婶婶去识别小猪,二伙领着我去吃饺子,我一高兴连叫三声二伙哥。
饺子店在一条宽宽的街上,两边的楼房就只有二三层,并没有看到“三滑头”所说的十几层高的楼,这是安丰镇的最繁华热闹的街,百货公司粮油店新华书店邮电所等等应有尽有,街面上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们在一个四方桌子上落座,服务员是个老阿姨,和蔼可亲,笑容可掬。她问我们吃什么?要几两?声音很甜,我看着二伙哥的脸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小四子”忽然有人喊,我扭头一看是表嫂华华。二伙哥惊呆了,这个华华与他的华华长得如此相似。华华是老圩人,离这儿不远,过年时就常来我家做亲戚,跟我很熟络。二伙赶忙招呼她坐在一边,我知趣的坐在一边。三碗水饺端上来,突然都不说话了,只听到汤匙磕碰瓷碗的声音;平时狼吞虎咽的二伙哥,此时的吃相异常的文雅。
我坐在高凳子上,摇晃着双腿,一不小心鞋子掉在地上。当我弯腰捡鞋子时,发现了二伙哥的手和表嫂的手在桌下拉在一起。水饺的汤一直鲜到肚子里,我喝得一滴也不剩。
在百货公司门口,二伙倾其所有扯了几尺粉红色夹花的确凉布料,表嫂回赠了一顶涤纶帽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们拥抱在一起,叽咕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响午过后,集市上的人渐渐散去,留下一地的猪屎牛粪,还有烂菜膀。二伙哥拉着我穿过空旷的集市,来到了船上。
一船的人都在等我们,“二呆伙,你丈母娘留你吃油条吗?”“眼都哭红了,干妹子让你过一宿就过一宿呗!”……一船的人都在拿二伙开刷,二伙的脸上堆满了笑,象是捡到了金子。
二伙撑着竹篙往回走,父亲在掌舵。河中间有人在喊父亲的名字,本村的二叔,开着四十吨的大马力挂桨船,往来于钓鱼至安丰,专门为区公所装物资。我们的船拴在旁边,劈波斩浪般地行驶着。很快耸立的烟筒越来越小了。转过一个弯,又看到了王庄轮船码头,码头上空荡荡的,不见了羊角辫小姑娘,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了。我闷闷不乐地看着天空中的白云,一朵一朵地往后掠过。
半年后,父亲在家中说,表嫂的腿被人打折了,原因是跟村里的一名干部通奸。我第一个想要安慰的是二伙哥,因为他是我的堂哥,三代之上共有一个祖宗,那回安丰镇上的一次邂逅,觉得她们有夫妻相,我多么希望她们能够白头偕老。
从那以后,二伙哥成了一名会说话的哑巴,常常拿着那顶涤纶帽子,坐在门槛上发呆。我刚想走过去,逗二伙哥开心,一阵铃响,“三滑头”推着二八扛自行车从身边走过,后座上搭着一个烫卷发的女人,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