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整整两年的折腾,我在老家的别墅终于建成了。房子的前院后坝两侧,是新开垦的坡地,坡地全部是瓦砾与砖块以及流汤剩水的砼浆凝固后遗留下来的坚硬的混泥土。疲于筋骨的我,又马不停蹄地从房后的来龙山脚拖来数十车石硌土垫在上面。红黄色的石硌,在阳光下闪烁着幽蓝的芒。母亲说,这是硌油的光泽,是蛰伏在土里的营养。
春暖,各种艳丽的花儿次第开放在院与坝的三面,独独房前屋后的坡地依旧是黄黄的一片,大煞风景。清明一过,谷雨之前,我必须完成耕耩。
所谓耕,是把久置一冬板结的土地用锄头挖松。《慎法》有言: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母亲说,在翻耕前,得先用农家粪水使土地松软、肥沃。看来,要想收获,就得流汗。
幸好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改革开放后,我成了老家第一个下海的人。骑自行车去县城托运蔬菜回来贩卖,见有利可图,继而又种植新鲜蔬菜供给学校、机关单位,然后推粉养猪、挑起萝兜走村串户换凉粉。担挑背磨,是我拿手好戏,自然会得心应手。肩膀抬于扁担当中,一手放在扁担首端,或压或举,控制前后粪桶的重心。不管是坡是槛,双脚要和谐而行,不得高一步低一步地行走,以免造成颠簸,桶里粪水流浪出来,弄脏裤腿。
粪水泼满土地,再撒上复合化肥。挖地时,土翻身过来,就把肥料压在壤里了。记得旧时的耕地是用牛力。一牛在前拉犁,人跟在牛屁股后面,一手扶犁,一手持鞭,身体作前倾状;因为要控制犁吃进土地的深度,就要使着劲往下压。这挥舞着的鞭,当属对牛的指挥棒。“哟,踩沟”,“哟,劸(停)”。逆来顺受的牛,在犁农大声呵斥里奋力前行。耕地中间休息时,犁农还会用随土翻出的石块瓦片刮蹭犁尖上沾着的泥土,磨得铧刀锃明瓦亮。
挖,需要的是手力。高高把锄头扬起,用劲将锄口嵌入地里,锄把一拗,土块便翻了一个跟头,锄背轻敲土块,瞬间块成齑粉,变得疏松。半天功夫的耕挖,黄褐色的土地变得清亮起来,黝黑里泛起汗水的光泽。
耩,就是施肥和播种。石硌用足农家肥,才能日趋熟土。农家肥一种是干肥。用锄头铲开杂草丛生的表土,让太阳晒干草木和土坯,再把这些干燥的表土,用兜背到猪马牛羊的圈舍里,任由牲畜的屎尿浸滞和踢蹄践踏。这些充满尿骚臭味的表土就成了干肥。我虽一介草莽,穷有半滴墨水,却无力去制作和积累这种肥料。只有购置枯肥来减轻自己劳作的体力。枯肥是农家肥的另一种类,是棉花、菜籽、芝麻、蓖麻等植物榨取油脂后的下脚料。黄白色,是榨尽油脂的枯肥颜色;最佳的枯肥呈黑褐色,那是还含有油脂的色泽。我一次性买了300斤,洒在土壤上面,然后用耙把枯肥薅入土壤。
经过耕耙后的土质已经酥软。北方人播种,种子需要深埋就用牲畜拉,需要浅埋就直接用人拉;前边拉耧,后边一人掌握耧车顺直,将种子顺入耧管撒入地面;再后面一个人用脚将耧沟的两侧土,推到中间,将种子埋实。我们南方人不用耧车,只有用锄头打窝,把豇豆、黄瓜、番茄等种子分厢入窝,然后推土盖上。并在地角的四周开挖四个直径两尺的圆形窝子,分别滘上大粪,点播了南瓜丝瓜冬瓜的种子。
几天后,地里的种子探出了头颅向我致敬。我心里乐不可支,这或许就是古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雅趣吧。
细想起来,种地是一件辛苦的劳作,除去天气、自然环境因素之外,更多的是体力付出。但读到作家蔡珠儿《种地书》上“每当俯首方寸,耽迷枝丛,在莠草杂稗里,我却能出神抽身,土遁到另一个时空,那里长风浩瀚,天河沸腾,星粒碎裂乱溅,火山与冰川嗤嗤相撞,过去和现在扭绞成团,寂静亘古,自由无涯”的文字时,我又犯了迷惑:在土地里种出来的文字原本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啊。种地之乐,种的是地,播的是文字,滋养的更是一种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