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身体始终保持一座塔的形状 [组诗]
◎上山的人
夕照下的山峰
倾向圆润。一个上山的人
让黄昏变得陡峭
野花收敛芬芳
石头露出棱角
山路如修炼万年的蛇
蜿蜒,通向星辰
像磷火一样明灭
一个上山的人
背着自己向山顶走去
他要在圆润中
放下自己和这个世界
用最后的光
推开夕阳之门
◎获得了树枝一样的弹性
是周边的树突然长高
还是我在变矮?天空飞离
大地下陷,那么多落叶
砸向我,想把我掩埋
而风又把它们掀开,让我
露出来,如此反复——
这亘古的游戏
让树林葱郁,让我
在天空与大地、风与落叶
无何止的撕扯之间
获得了树枝一样的弹性
◎像一个匆匆赶路的异乡人
虫的齿痕,像一幅幅狂草
挂在叶缘。鸟的惊叹
无法让痛,写意成朦胧的雾
风把落叶送走,秋天空旷
一只蚂蚁驮着山的陡峭和萧瑟
像一个匆匆赶路的异乡人
◎秋天的早晨
鸟鸣很少,偶尔几声
像是梦呓。天光恰到好处
像被谁调试了一样
让秋天的早晨饱满
又不眩目。所有事物
回到自己的位置
变得低调,谦逊,安静
沉溺春天的人,滞留夏天的人
误入冬天的人
在一滴露水中相遇
深浅不一的伤口里
都长着一株正在做梦的秋菊
◎每一天的晨曦都是新的
一只鸟飞过我
鸟成了我的远方
每一片羽毛都是一间房子
简朴,明亮,温暖
住进去,每一天的晨曦
都是新的,被鸟鸣
早餐一样准时送达
◎让你感到存在的真实
不必探究风吹开树隙
是在告诉你什么?一束亮光
总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
让你看见——
远方的山顶上,还有另一个你
像陀螺,正被一根神秘的鞭子
抽打着,用不停地旋转
让你感到存在的真实
◎总是如此陷入子夜的孤独
总觉得有泉声
在夜色里叮咚。总提醒自己
高楼林立的城市
泉声是一种错觉
总是如此陷入子夜的孤独
像一片白色的安眠药
泡在梦的黑里,像童年的影子
泡在泉的甜中
◎那些故意露出的花瓣伤口一样鲜活
秋后转凉
事物们仿佛都慢了下来
经过我的时候
那些故意露出的花瓣
伤口一样鲜活
几只蝉在伤口里
声嘶力竭地叫着
它们想为路上的雪
准备一些干净的房间
◎让过去的时光再次汹涌
秋凉之后返回的事物
早已面目全非
我的修复,是把一个个伤疤
重新揭开,让过去的时光
再次汹涌。切除增生
磨掉棱角,扶正扭曲
让它们回到记忆中的位置
严丝合缝。从此自闭
对梦中所见守口如瓶
◎让攀援的事物摔得头破血流
该说的话没必要说完
对这个世界,要有所保留
我不想做一个清澈的人
让你们看见我体内嶙峋的乱石
是如何让心陡峭如山
让攀援的事物摔得头破血流
把登顶之梦,野花一样
开在石缝间,与杂草一起摇晃
◎误以为我还在人间折腾
鸟鸣婉转
却看不见鸟。花香袭人
却看不见花
我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让你们只能听见我的声音
却看不见我的形体
我甚至还模仿其它的声音
把你们引向岔路
这个春天
我已被鸟鸣和花香带走
声音留了下来
只为让梦中的人
误以为我还在人间折腾
睡得很放心
◎用曙光重新命名
秋夜,我在梦中
整理山、瀑布、飞鸟和云絮
整理蚂蚁蹒跚的幅度和落叶腐烂的曲线
整理一堆萤火的灰烬
呓语如星光
让事物们安静下来
等着我,从梦中醒来
用曙光重新命名
◎像是一对还未邂逅的情侣
阳光擦过脸庞的感觉里
有一只鸟在飞。天空很蓝
像隐喻。事物们显得温顺
在一只鸟的引领下,生长
或者死去。我的脚步轻快
像在弹琴,两边的街树
音符一样冒出来,飘落的叶片
是回旋的尾音。新的一天
如此美好,我像换了一个人
吹着口哨,对未来想入非非
每走一步,都有人打量我
我听见他们体内也有鸟在飞
与我感觉里那只鸟
像是一对还未邂逅的情侣
◎只能像残月一样挂在天边
提前睡觉并不能减少风
对身体的吹拂。被盖可以挡风
也可以制造更多的风。做梦的时间多了
反而很少做梦,很少的梦
比羽绒还软,跌进去
就是一个无底洞,怎么也爬不出来
想嚎叫,却发不出声音
想挣扎,却没一丝力气
濒临死亡的感觉,让身体虚脱
瘫在床上,用淋漓的冷汗
把掳走的灵魂赎回来,却放不进身体
只能像残月一样挂在天际
◎我的诗歌,是它们梦中的天堂
雨水在街面停留了几个小时
又走了,不知去向。车碾、人踩、风吹
肯定有雨水受伤。雨后的世界
并没有多少变化: 有钱人在炫富,乞丐们在乞讨
幸福的人在诉说悲伤,悲伤的人在憧憬幸福
我也没有多少变化:抽烟,喝酒,写诗
目不转睛盯着那些街树的叶子
——雨前是绿的,雨后还是绿的
雨前雨后都有叶子从高高的枝头
纵身一跃——
我的诗歌,是它们梦中的天堂
◎让身体始终保持一座塔的形状
看塔柏是需要耐心的
塔型树冠容易摄取,对应你
关于塔的想象。但交互对生的鳞叶
以及上面密布的虫孔
总被一层浓绿掩盖。灰褐色的树皮
纵裂如伤口,这持续的伤害
来自时间和命运的内外夹击
贴近树干,年轮的波涛汹涌
那翻滚的黑鲸,是你的前生
还是后世?很多时候,塔柏是安静的
在路边、庭院、山腰或者墓地
我经常看见咆哮的风
在四周逡巡,丛生的尖牙
总让我夜半惊醒,在漆黑之中
让身体始终保持一座塔的形状
◎夜游凤凰山不遇
像在隐藏,又像在掩饰
夜晚,那些看上去葱郁的灌木丛里
其实只有一些腐叶、草茎
虫子的尸体、小兽偶尔的迷失
石径弯曲,迫于夜色的压力
它不得不把最前面那段隐去
这给月光以可乘之机。我走得很慢
老花镜里事物晦暗,这都是被时光用旧的东西
只有夜色肯收留它们。间或有含混的鸟鸣
从深处传来,如果不细听,分辨不出是斑鸠
还是乌鸦,或者别的什么声音
而传说中的凤凰在心里飞舞,经过墓地时
我不再恐惧。涅槃这个词
把死亡变得简单,如一片树叶
在风中翻一个身。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加快
夜色也不甘示弱,路灯无法给每一道坎坷、危岩
画上标记,直到我被一块石头绊倒
一个人把我拉起。他是另一个我
与我相向而行,他说他已在这条路上
走了几生几世,除了弯曲、陡峭和幽静
除了偶尔的磷火,夜晚的凤凰山
什么都没有,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