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了岁月的密封之处 [组诗]
野川(四川)
◎我怕再一次把春天弄伤
楼下梨花开了
很白,像曾经写过、揉皱
摔到窗外草丛的纸
从枝上还魂。不敢在上面
写什么东西了
我怕再一次把春天弄伤
◎我的颤栗让这条河流像琴弦
无法证明我来过这里
似曾相识的河流,浅滩,蒿草
一只黑鸟唱出的欢乐,一条青蛇
带来的恐惧……特别是那个驼背的钓者
曾把我,鱼一样钓起来又侥幸放生
我的颤栗让这条河流像琴弦
呜咽着,拐了五十多道弯,才消失
◎弯曲成一棵苍郁的柏树
只有我想坐的时候
阳光下,那把柏木做的椅子里
一直坐着又不显形的人
才会起身让我,退至不远处
弯曲成一棵苍郁的柏树
◎避车时你听见乌鸦在内心尖叫
雾裹灰尘带来最初的迷茫
钟楼的钟声,一根古老的鞭子
避车时你听见乌鸦在内心
尖叫。晕眩之后,有那么一刻
你尝试用衰老的理智给无常
装一个刹车,却涂上了润滑剂
◎像前世的药在医治今世的病
白霜如刃,把万物
削了一层。没有痛,没有想象中的血腥
如灰雾弥漫。只有一种隔世的新鲜
膏药一样被阳光烤热、融化
像前世的药在医治今世的病
◎我都要在一棵树下站一会儿
始终感觉冬日河边
那些刷白的树,是缠着绷带的手臂
和大腿。每次经过
我都要在一棵树下站一会儿
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棵
只是伤好得快一些,已提前离开
◎放在了岁月的密封之处
阳光不需要太过明亮
我只想窗外光秃的树枝,闪烁微光
太过明亮,我会看见
树枝上的黑斑,相信微光
是从黑斑中长出的,像时不时的疼痛
来自曾经的伤口。只有这样
当微光抵达我的脸庞
我才会感到一种真正的温暖
才会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情
已经叠好,放在了岁月的密封之处
◎我还不想腾出自己的位置
惊蜇一到
人世突然拥挤。闷雷炸开的缺口
该出来的和不该出来的
都有着一样的匆促、慌乱和迷茫
我还不想腾出自己的位置
抱紧早已松动的命柱
如梅花抱紧迎风摇摆的枝条
我要用最后的绽放
和凋落,收回断线的虚无的风筝
◎一只棕色泰迪在独自玩耍
小区路边
一只棕色泰迪在独自玩耍
它把什么东西叼起、摔下
再叼起、再摔下……
我路过的时候
它不慌不乱,淡淡地望了我一眼
又继续它的玩耍:叼起、摔下
再叼起、再摔下……
仿佛要把属于自己的快乐
花一样摔出来。定睛细看
它的玩具——
竟是一只灰色死鸟!
本想猛地跺脚,把它赶跑
但转念一想
我还是选择了快步走开
当惊悚和难受在远离中
化为迎面清风
回头一望
我感觉灰色死鸟
在棕色泰迪的玩耍中
振翅飞了起来
气温又降了几度
窗外的树,叶子落得更猛、更快
坐在窗前,我竭尽全力
把凋落的叶子
想象成身体和灵魂的某个部分
一片,又一片
落下来,不知多久才能落完
露出生命光秃的树干
露出树干上不规则的窟窿
我想把一些枯叶蝶
寄养在里面,我想听
她们用翅膀拍打年轮的声音
是怎样撕开我的记忆
让存储的阳光,脓一样流出来
阳光在对面楼顶逡巡
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窗户紧闭,经常在早晨
独立阳台的那个人
带着他的想象消失无踪
我模仿了他很多年
但没有阳光从对面楼顶
射过来,恣意的照耀
我的身子始终弯曲不到
他离一株兰草的距离
我相信新的一年
会如期而至,适当的延迟
并不妨碍烟花和爆竹
对夜空的虚构。如同我相信命运
总会找到我,它故意的隐藏
只是某种测试。新的东西
总要覆盖旧的东西
一把刀,不管从哪个角度刺入
伤口总在最初的位置
痛,像一簇簇迎春花
把我引向一面不知名的山坡
又控制着雾的浓淡
让尾随而来的时间,张口
就能咬住最嫩的春色
很多事物从窗前走过
只有很少的,我认识
并在走过窗前时,望我一眼
仿佛告诉我,它们走了
至于回不回来,谁也不能确定
更多的事物来去无踪
我看不见,也不知道它们
走过我时有着什么表情
一些变化,肯定与它们的经过
有很大的关联,比如一片树叶
由绿转黄,一只蝴蝶来了
又去,一串鸟鸣拐了个弯
就无端消失……我喜欢它们
带给我的冥想,这使我
独坐窗前有了更多的视角
我知道经过我的事物
和我一样,都是时间的道具
但每一次变脸,我的内心
都有骨头折断的声音
仿佛已坐了很久,每一个路过的人
都有这样的想法。台阶不高
他可以轻松地上去,坐在一棵松树下
也可以轻松地下来,坐在一丛青草旁
不!他就坐在那里,或者他
只能坐在那里。每一个路过的人
都会看见他:头深埋,背弯曲
像在思考,又像在忏悔,更像走累了
在假寐。他就是以这种方式
进入每一个路过的人的内心
最终成为一个地标。让路过的人
一再回头,想象与他有关的事情
哪怕把自己的经历强加于他
哪怕虚构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
而他只有一个想法:人世的每一个台阶
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坐着
让路过的人感到不孤单、不寂寞
◎仿佛听见儿时的摇篮曲
风很轻,斑驳的长椅上
一位白发祖母
抱着一个婴儿端坐。安静
如一幅油画。你很感动
仿佛听见儿时的摇篮曲
再一次响起。你不知道
几分钟前,白发祖母
已经猝死,但她的手臂
始终环抱着,婴儿的梦境
没有一丝轻微的颠簸
◎究竟还有多少事物被我忽略
在小区,散步反复经过的路旁
我突然发现几棵枣树。阳光很亮
稀疏的枣子黄中带褐,抑制不住
被发现的喜悦,闪着眩目的光
而落在地上的枣子,有的已经腐烂
有的刚被踩爆,疼痛的汁液
让板结的土粒松软,小小的甜
也能疗伤。悲哀油然而生
这条路上,究竟还有多少事物
被我忽略?究竟还有多少恩赐
被我辜负?究竟还有多少时光
被我虚度?这时,一只蝴蝶飞过
仿佛说了什么,枣树听见了
枣树旁边的海棠树也听见了
惟独我没有听见,我只看见枣树
使劲摇了一下,仿佛想把枣子
全部摇落,在我面前再一次隐身
◎一棵暴风雨中折断的树
从远处看,一棵暴风雨中折断的树
像一把竖起的三角尺,丈量着痛的深浅
腰的上半斜倒在地,还没完全折断
仅靠几根受伤的筋骨相连。腰的下半
依旧挺直,仿佛想拼尽全力甩头
让折断的部分重新站起来。靠近这棵树
我本想善意安慰:只要还有站立的部分
天空就不遥远。但一个尖锐的场景
让我毛骨悚然。犬牙交错的断裂处
撕裂的木头,像刀,像剑,刃口燃着
暴戾的火焰。折断的年轮在咆哮
这是时间的咆哮。如果所有的咆哮
聚集起来,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能轻易折断这个世界。失魂落魄地离开
再一次从远处看,那棵折断的树
又像一个没有头颅的钓者,虽有些诡异
但已经虚化为一幅淡墨山水画
与暴风雨过后的蓝天白云,堪称绝配
◎像上帝给我的灵魂挑选的保姆
最后,陪伴我的是一个词
一个我不认识的词,一个还未命名的词
没有读音,没有意义
它只是一个词,陪伴我
像山顶上的一只苍鹰,陪伴着一棵老树
这是打碎所有词之后从废墟长出的词
如血肉腐化之后长出的血肉
如骨头朽败之后长出的骨头
它陪伴着我,像上帝给我的灵魂挑选的保姆
◎我的泪水如何拯救那些垂死挣扎的沙
只有冬日,那些河床才会浮上来
长时间的深潜已打乱正常的呼吸
沙石血栓一样堆集,来不及消化的
树枝、废铁、塑料袋和不知名的骨头
又成新疾。生活的仄逼,条条岔道
弯曲如歧义,这世间已找不到合适的词
能疏通思想的脉系。还是喜欢它
潜在水里的模样,透过如镜的水面
想象中的河床通畅、规整、干净
水草轻摇,鱼群穿梭,一只千年神龟
消化了所有的暴戾。在冬日
我经常大哭不止,但河床如此辽阔
我的泪水如何拯救那些垂死挣扎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