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的母亲
母亲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
也落下五块心病:五张嘴
五个书包,五份工作,五处房子
五个儿媳……像五把锋利的刀
把日子割得支离破碎。以后的日子
就是母亲用时光搓成的麻线
穿过油灯的昏暗,把一张张碎片
小心翼翼缝连。生活缀满补丁
针脚缝隙,细微的光进出
被坎坷聚焦,点燃每一个晨昏
幼小的春天跌跌撞撞,灰斑鸠一样
向天空扑腾。而来历不明的风
把母亲一点点吹瘦,吹薄,吹老
吹成一张红色剪纸,贴在窗棂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五只虫子
在剪纸上爬着,慢慢长大
脸色红润地离开,留下五个窟窿
这是母亲出的最后一道试题
等着多年之后,五个儿子回来填空
不论答案对错,都是一种圆满
◎背柴禾的母亲
把一捆柴禾背在背上
日子便暖和起来。下山路上
母亲像蹒跚的火苗
照亮了生活的弯曲和陡峭
山脚的土坯房在火苗中
踮起了脚跟,从露珠走出的我
闻到了饭香。而母亲
却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跌倒
骨头折断的声音,比火苗
燃得更旺,这经久不息的温暖
一直跟随着我,已经很多年了
只要遇见背柴禾的人
我都想迎上去,叫一声:妈
◎咳嗽的母亲
整个冬天,母亲都在咳嗽
仿佛什么东西堵在身体里
不咳出来,日子就不顺遂
每咳一次,母亲的脸
都涨得通红。仿佛用尽全力
在搬动山腰滚落的巨石
它把生活与梦想,压得扁平
有时,能咳出一点白痰
有时,能咳出一些口水
更多的时候,是咳出一阵寒风
吹落冬树上最后一片叶子
而堵在身体里的东西
像母亲的命,纹丝不动
母亲只能不停地咳
不停地咳!整个冬天
一直不信命的母亲
在命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咳嗽声像一把锃亮的锄头
挖着冬天沉寂的原野
一锄,两锄,三锄
仿佛在挖一个新的家
◎睡一个幸福的回头觉
每次回家
母亲都会提前把床铺好
几十年了
只有睡在母亲铺的床上
我才能安然入睡
清晨起来,还可以坐在床上
睡眼惺忪地吃完
母亲从帐缝递进的荷包蛋
再绵一会儿
睡一个幸福的回头觉
◎这是记忆中父亲的模样
父亲的摸样
就这么在内心定格了
冷峻,严厉,一双粗糙的茧手
像藏在乌云中的闪电
随时都可能劈过来
这是记忆中父亲的模样
时间也无法改变
如果某一天
突然看见他有了一丝笑容
一定是在梦中
一定是他在另一个世界
偷偷整了容
◎一生羞于说:爱你
一生羞于说:爱你
这两个字,沉在深海,抱紧海鸥
飞翔之翅。如今,它肿瘤一样
快速长大,甜蜜的恶,扩散
我的心肝脾肺肾,我的前世和来生
但我不想切除,也不想化疗
我想让它长至足月。年轻时
你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年老时
我想为你生一个儿子
◎每一次搀扶都有百合盛开
闪电过后的天空澄澈宁静
这多么像你的脸。皱纹仍在起伏
忽高忽低的记忆,把时间煲成汤
每一匙,都像星光,把经络
照亮:爱是佝偻的,佝偻的爱
走在熟悉的经络上,每一次搀扶
都有百合盛开,都有露珠
把干涩滋润,水墨曼妙的山水
◎像刺一样陷在灵魂深处
把一粒米分成两瓣,一生
就有稻谷的清香,把两种恨
合在一起,竟是满怀春光
磕磕绊绊也是一种依偎,你是伤
我是药,你是药我是伤
像刺一样陷在灵魂深处
很多时候,爱是一种不适
和痛,让彼此感到存在
与磨损,是怎样通过咬合的光
把两种孤寂连在一起
在人世,形成起伏的波浪
◎撑起一把穿透时空的红伞
躺椅的斜度适合缓慢的回忆
适合蚂蚁爬上去,把遗落的爱
一粒粒送回。适合看见
埋在山阴的人,以一株幼柏的模样
出现在雨中,再次把绿荫相赠
适合把旧物一点一点整理
用眺望带走,只留下共同种下的
合欢树的影子,为两只隔世的蝴蝶
撑起一把穿透时空的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