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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诗歌
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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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失的记忆 [组诗]

◎住在一条江的中游

 

我不想到下游去

我前世的木筏,已被拆散

修了寺庙。我前世的爱人

已在江水的劝说下

做了莲花最小的女儿

 

你用想象喂养窗棂雕刻的小兽

 

是谁吱呀一声推开木窗

风,还是一只逃命的飞蛾

或者一个幽闭很久的人?

看不见的东西进进出出

每一次进出,你都像门童

用一种恭敬和无知参与其中

看得见的是磨细的灰尘

记忆一样,粘在木纹里

时光也洗不干净。望着木窗

总有一些神秘之物揪住你

像游离的亡魂,抓住

渴望已久的肉身。你用想象

喂养窗棂雕刻的小兽

把旧物翻新,如门前的菜地

一种古老的翠绿和水灵

围绕你,从木窗拿回的东西

几只黑蝴蝶早已挂失

 

一只鸟就这样成了想象的中心

 

一只鸟,在窗子的雨棚边

扑腾一下就飞走了。一个温暖的细节

让蒙尘已久的窗玻璃亮了许多

我知道鸟来窗前肯定是有用意的

但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并不知道

一只鸟就这样成了想象的中心

在初夏的早晨,我把自己

交给一只飞走的鸟,然后睡回笼觉

在梦中,我感到遇见的每一个人

曾经都被鸟探望过一样

内心莫名窃喜,又佯装平静

 

随时都有被美撕裂的危险

 

环湖路收紧,一个个岛屿

缓缓升起。仿佛有什么东西

要从湖中破壳。圈圈涟漪

把天空绑架,变成自己的高远

湖的胸怀已从绵延的田畴

扩张到大海,以及更远的世界

在环湖路行走,我只是过客

随时都有被美撕裂的危险

没有足够的敞亮和空间,谁能装下

那些从湖中飞出的野鸭、白鹳

以及翅膀剪出的气象万千

 

把一些冒充我的人喊醒

 

总有一种呼唤让我裸露出来

辨不清方向,像融于水的盐

浸润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让我

蜗牛一样爬行在时光的青藤上

时不时把头伸出来,测试

命运的刀锋。我在呼唤中上升

抓天上的云,也在呼唤中下沉

挖地下的铁。更多的时候

我在呼唤中噤声,像忘记了自己

让呼唤孤魂一样在人世飘荡

把一些冒充我的人喊醒,比我

更像我,在春天草坪上跑动

每跑一步,都有一朵鲜花盛开

 

◎一些人唱着歌远去了

 

一些人唱着歌远去了

歌声里的雪,夜一样困住我

天亮的时候,我已置身

一个新的世界。我唱起

他们唱的歌,总觉得很拗口

好像被梦删过的身体

不适合那些歌词和旋律居住

 

 

◎善念,或者其它

 

那天很冷

不到六岁的我也心生善念

偷了隔壁退伍的张爷爷舍不得穿的旧军大衣

披在地里

一个稻草人发抖的骨架上

转身又用弹弓

把盘桓在它四周的麻雀击落

扯毛,开肚,取肠

用宽大的青菜叶子包着

(仿佛也为它们披了一件军大衣)

放柴火上烤,很香

 

◎把那只羊还给我吧

 

冬日,我对着空旷的原野

喊出:把那只羊还给我吧!一只被青草

带走的羊,一只找了几十年的羊

一只与我迷藏的羊

被冬日的光秃,彻底从心中

剔除。把那只羊还给我吧!

当我喊出,远方山谷传来巨大的回音

那回音不是我一个人的

还有我父亲、爷爷和爷爷的祖先们的

还有我女儿、孙子和孙子的后辈们的

他们和我一样,都丢失或者即将丢失一只羊

都会在冬日,对着空旷的原野

喊出:把那只羊还给我吧!

 

仿佛它欠时光的债还没还清

 

小区的角落,一只塑料桶

歪斜在地,像靠着一把无形的椅子

睡着了。灰尘和污渍守着它

不说话,但很警惕,仿佛它

欠时光的债还没还清。不知刷白了

多少房间,不知掩盖了多少

不肯示人的东西,一只塑料桶

累了,它带着主人放弃的少量涂料

退至角落。它知道降解的时光

太过漫长,但不管怎样

都应该用贴底的那一点点白

把身上重叠多年的脏隐藏一些

让路过的人,偶尔会在心底

萌生一缕把它扶正的想法

 

◎像一颗钉子钉进我

 

此刻,我接受了阳光

也接受了阳光照耀下的大地

山脉和河流。接受了你

一个行走的人,像一颗钉子

钉进我。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一样东西都不挂

让自己孤独地锈蚀

只把可以在上面挂东西的感觉

亮在来来往往的人心中

 

◎只是为了让大海割去舌头

 

涪江边,你说的话暴雨一样

一场连着一场,并没改变

它的本色:一片灰蒙。既不夸耀

也不遮掩,让无数的可能

在波涛中隐约。你说话的时候

它也想说,但它一直忍着

想把该走的地方全部走完

之后再说,说自己最想说的

在入海口,它最终缄默:哦,一生的奔跑

只是为了让大海割去舌头

 

◎像一块专门为它定制的墓碑

 

很多时候,我看见的月亮

步履沉重而缓慢,像被押着

游天的死刑犯。经过人间时

月亮看了我一眼,我很心虚

一个人躲在屋子的黒暗里

直到枪响,直到天空黑得

和屋里一样时,我才敢出门

在月亮倒下的地方站着

像一块专门为它定制的墓碑

 

不要忽略那些飘浮的灰尘

 

阳光唤醒的,最终会成为阳光

或阳光的一部分。不要忽略

那些飘浮的灰尘,医好翅膀

它们能去很多我们一生想去

又去不了的地方。每次看见灰尘

在阳光中起落,我都侧身避让

它们明亮的背影,总把一些隐秘

寄存在我侧身让出的空间里

 

我知道木地板的呻吟来自痛

 

木地板松了,每踩一下

都吱吱作响,像谁在呻吟

在同一位置呆久了,谁都想动一下

哪怕伸一下懒腰,开一个小差

但就这一瞬,世事遽变

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即使回到了,谁能做到严丝合缝

我知道木地板的呻吟来自痛

但这痛,少半出自我的脚

多半出自被一个位置怀疑和抛弃

每次踩在松了的木地板上

都有一丝不踏实的感觉

好像在与一个心神不定的人交谈

我喜欢偶尔的答非所问

让板结的日子多了一些气眼

 

保持着一种游荡和颠簸之美

 

很想为自己画一匹马

内心的马,早已死光

只有一些关于马的记忆

云朵一样,挂在草原尽头

被时光啃得支离破碎

但我还是凭借想象

为自己画了一匹马,至少

我认为是一匹马。扬鬃

嘶鸣,奋蹄,奔跑

和真正的马绝大部分相似

但也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这些只可意会的细微的不同

让我终日滞留马背

暮路崎岖,在夕照中

保持着一种游荡和颠簸之美

 

如果我跳下去,该接住,还是避让?

 

很多时候

我都觉得楼下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一直都在自弈

如果我跳下去,该接住,还是避让?

 

把自己的消失伪装成潜行

 

琴声总在陌生的地方响起

巧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热暴之中突现的一泓泉

你二话不说跳进去才发现

它是上帝吐的毒液,腐肌

蚀骨,但跳入的那一瞬间

内心迸出的惊喜,仍让你

把内心的嚎叫误听为琴声

把自己的消失伪装成潜行

 

◎一群人在挖一棵很老的树

 

梦中,一群人在挖一棵很老的树

(好像要移栽到什么地方)

走近,竟发现那棵树是我。我尖叫

但发不出声。直到轰然倒地

我挣扎着醒来,外面夜色浓稠

挖掘机突突驶过,整座楼都在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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