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条江的中游
我不想到下游去
我前世的木筏,已被拆散
修了寺庙。我前世的爱人
已在江水的劝说下
做了莲花最小的女儿
◎你用想象喂养窗棂雕刻的小兽
是谁吱呀一声推开木窗
风,还是一只逃命的飞蛾
或者一个幽闭很久的人?
看不见的东西进进出出
每一次进出,你都像门童
用一种恭敬和无知参与其中
看得见的是磨细的灰尘
记忆一样,粘在木纹里
时光也洗不干净。望着木窗
总有一些神秘之物揪住你
像游离的亡魂,抓住
渴望已久的肉身。你用想象
喂养窗棂雕刻的小兽
把旧物翻新,如门前的菜地
一种古老的翠绿和水灵
围绕你,从木窗拿回的东西
几只黑蝴蝶早已挂失
◎一只鸟就这样成了想象的中心
一只鸟,在窗子的雨棚边
扑腾一下就飞走了。一个温暖的细节
让蒙尘已久的窗玻璃亮了许多
我知道鸟来窗前肯定是有用意的
但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并不知道
一只鸟就这样成了想象的中心
在初夏的早晨,我把自己
交给一只飞走的鸟,然后睡回笼觉
在梦中,我感到遇见的每一个人
曾经都被鸟探望过一样
内心莫名窃喜,又佯装平静
◎随时都有被美撕裂的危险
环湖路收紧,一个个岛屿
缓缓升起。仿佛有什么东西
要从湖中破壳。圈圈涟漪
把天空绑架,变成自己的高远
湖的胸怀已从绵延的田畴
扩张到大海,以及更远的世界
在环湖路行走,我只是过客
随时都有被美撕裂的危险
没有足够的敞亮和空间,谁能装下
那些从湖中飞出的野鸭、白鹳
以及翅膀剪出的气象万千
◎把一些冒充我的人喊醒
总有一种呼唤让我裸露出来
辨不清方向,像融于水的盐
浸润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让我
蜗牛一样爬行在时光的青藤上
时不时把头伸出来,测试
命运的刀锋。我在呼唤中上升
抓天上的云,也在呼唤中下沉
挖地下的铁。更多的时候
我在呼唤中噤声,像忘记了自己
让呼唤孤魂一样在人世飘荡
把一些冒充我的人喊醒,比我
更像我,在春天草坪上跑动
每跑一步,都有一朵鲜花盛开
◎一些人唱着歌远去了
一些人唱着歌远去了
歌声里的雪,夜一样困住我
天亮的时候,我已置身
一个新的世界。我唱起
他们唱的歌,总觉得很拗口
好像被梦删过的身体
不适合那些歌词和旋律居住
◎善念,或者其它
那天很冷
不到六岁的我也心生善念
偷了隔壁退伍的张爷爷舍不得穿的旧军大衣
披在地里
一个稻草人发抖的骨架上
转身又用弹弓
把盘桓在它四周的麻雀击落
扯毛,开肚,取肠
用宽大的青菜叶子包着
(仿佛也为它们披了一件军大衣)
放柴火上烤,很香
◎把那只羊还给我吧
冬日,我对着空旷的原野
喊出:把那只羊还给我吧!一只被青草
带走的羊,一只找了几十年的羊
一只与我捉迷藏的羊
被冬日的光秃,彻底从心中
剔除。把那只羊还给我吧!
当我喊出,远方山谷传来巨大的回音
那回音不是我一个人的
还有我父亲、爷爷和爷爷的祖先们的
还有我女儿、孙子和孙子的后辈们的
他们和我一样,都丢失或者即将丢失一只羊
都会在冬日,对着空旷的原野
喊出:把那只羊还给我吧!
◎仿佛它欠时光的债还没还清
小区的角落,一只塑料桶
歪斜在地,像靠着一把无形的椅子
睡着了。灰尘和污渍守着它
不说话,但很警惕,仿佛它
欠时光的债还没还清。不知刷白了
多少房间,不知掩盖了多少
不肯示人的东西,一只塑料桶
累了,它带着主人放弃的少量涂料
退至角落。它知道降解的时光
太过漫长,但不管怎样
都应该用贴底的那一点点白
把身上重叠多年的脏隐藏一些
让路过的人,偶尔会在心底
萌生一缕把它扶正的想法
◎像一颗钉子钉进我
此刻,我接受了阳光
也接受了阳光照耀下的大地
山脉和河流。接受了你
一个行走的人,像一颗钉子
钉进我。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一样东西都不挂
让自己孤独地锈蚀
只把可以在上面挂东西的感觉
亮在来来往往的人心中
◎只是为了让大海割去舌头
涪江边,你说的话暴雨一样
一场连着一场,并没改变
它的本色:一片灰蒙。既不夸耀
也不遮掩,让无数的可能
在波涛中隐约。你说话的时候
它也想说,但它一直忍着
想把该走的地方全部走完
之后再说,说自己最想说的
在入海口,它最终缄默:哦,一生的奔跑
只是为了让大海割去舌头
◎像一块专门为它定制的墓碑
很多时候,我看见的月亮
步履沉重而缓慢,像被押着
游天的死刑犯。经过人间时
月亮看了我一眼,我很心虚
一个人躲在屋子的黒暗里
直到枪响,直到天空黑得
和屋里一样时,我才敢出门
在月亮倒下的地方站着
像一块专门为它定制的墓碑
◎不要忽略那些飘浮的灰尘
阳光唤醒的,最终会成为阳光
或阳光的一部分。不要忽略
那些飘浮的灰尘,医好翅膀
它们能去很多我们一生想去
又去不了的地方。每次看见灰尘
在阳光中起落,我都侧身避让
它们明亮的背影,总把一些隐秘
寄存在我侧身让出的空间里
◎我知道木地板的呻吟来自痛
木地板松了,每踩一下
都吱吱作响,像谁在呻吟
在同一位置呆久了,谁都想动一下
哪怕伸一下懒腰,开一个小差
但就这一瞬,世事遽变
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即使回到了,谁能做到严丝合缝
我知道木地板的呻吟来自痛
但这痛,少半出自我的脚
多半出自被一个位置怀疑和抛弃
每次踩在松了的木地板上
都有一丝不踏实的感觉
好像在与一个心神不定的人交谈
我喜欢偶尔的答非所问
让板结的日子多了一些气眼
◎保持着一种游荡和颠簸之美
很想为自己画一匹马
内心的马,早已死光
只有一些关于马的记忆
云朵一样,挂在草原尽头
被时光啃得支离破碎
但我还是凭借想象
为自己画了一匹马,至少
我认为是一匹马。扬鬃
嘶鸣,奋蹄,奔跑
和真正的马绝大部分相似
但也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这些只可意会的细微的不同
让我终日滞留马背
暮路崎岖,在夕照中
保持着一种游荡和颠簸之美
◎如果我跳下去,该接住,还是避让?
很多时候
我都觉得楼下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一直都在自弈
如果我跳下去,该接住,还是避让?
◎把自己的消失伪装成潜行
琴声总在陌生的地方响起
巧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热暴之中突现的一泓泉
你二话不说跳进去才发现
它是上帝吐的毒液,腐肌
蚀骨,但跳入的那一瞬间
内心迸出的惊喜,仍让你
把内心的嚎叫误听为琴声
把自己的消失伪装成潜行
◎一群人在挖一棵很老的树
梦中,一群人在挖一棵很老的树
(好像要移栽到什么地方)
走近,竟发现那棵树是我。我尖叫
但发不出声。直到轰然倒地
我挣扎着醒来,外面夜色浓稠
挖掘机突突驶过,整座楼都在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