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距离
鸟径直飞上树梢
变成了一片叶子
一片叶子落下，像一只雏鸟
在风中，练习飞行
我一直与树保持着
一片叶子的距离
是还没有想清楚自己
适合变成一棵树
泥土之上的部分
还是泥土之下的部分
◎一粒血栓
小区的红色小径
怎么看都像弯曲的血管
而我不论走得快
还是慢，都像一粒血栓
渴望被阳光和清风
溶化，让小区
敞亮、畅达，每一只鸟
不必绕弯，就能回巢
◎月亮
你一直都在触摸我
不知多少年了，你一直用触摸
感知我的存在，我的动和静
我的悲与喜，我的孤独
我的迷茫，我的沮丧，我的无语……
即使乌云盖顶，我依然能从它的伤痕
感知你的执着和锋利。不知多少年了
你一直都在触摸我
和世间所有的人，但你触摸我时
我没有一丝羞涩、回避和慌乱
好像前世的我在触摸
今世的自己，用你的朦胧与皎洁
桂花与美酒，圆满与残缺
◎百纳衣
风掀开树叶像掀开一个伤疤
它在寻找什么？风，反复掀开伤疤
如我们反复撕下日历，像在怀旧
又像在憧憬。新伤疤从旧伤疤中长出
仿佛时间就是一个个伤疤
连缀在一起，如一件百纳衣
被我们穿着，在风中，怆然而行
我们在寻找什么，揭开人世的伤疤
生死层叠，化石是一面镜子
我们和古人共用，看见同一盏灯
◎冬夜
月光从夜空
落下，柔软细密
仿佛在为我
即将临盆的诗歌
织着御寒之衣
◎东塔
地震之后
东塔便成了危塔
虽然进行了抢救性维修
但还是没人敢上去
也没人想上去
最多远望一眼
或者走近，看一看
那幅翻新的对联
文字清晰，但意义漶漫
仿佛住在塔里的神佛
已在地震中逃离
◎满百
每天
他都会把台阶
来回走一遍
每天
他都会把台阶
认真数一遍
一阶，二阶，三阶
一共九十九阶
这是一个奇妙的数字
暗合着什么玄机
如果多数或少数一阶
他会重走一次
直到确认
是九十九阶
他才会长舒一口气
把内心那个不能示人的想法
轻轻抚摸一下
像抚摸桃木拐杖上
那条刚出现的裂纹一样
缓慢细致，若有所思
这个想法
随着他走台阶越来越慢的步履
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就是——
哪天走不动了
就挨着最后一级台阶躺下
凑个满百
◎颠簸之梦
把木桶装满井水
挑着回家
一路的鸟鸣
让他心旌激荡
他一边走，一边颠簸
只有颠簸
才配得上自己的心跳
水在颠簸中溢出
浇灌出更多的鸟鸣
只有鸟鸣
才配得上这个正午
阳光对大地的针灸
拥堵和淤积散开
路，突然宽敞
颠簸变成了狂奔
只有狂奔
才配得上脚的意义
和世界的宽广
还未到家，井水
所剩无几。索性倒掉
返回井口
把颠簸之梦
再重复一次
◎医院
一夜之间
小区的树，全部缠了绷带
清晨起来
我弄不清楚自己
应该和医生、护士，政工
勤杂人员站在一起
还是和缠了绷带的树
站在一起
◎一瞬
就那么一瞬
阳光牵着丘陵过去了
父亲牵着水牛过去了
一只马蜂，追着水牛屁股上
浑圆的落日
也过去了……就那么一瞬
一天就过去了
暮色合围，如一堆
雨水淋过的柴，只有我
回忆捣出的火苗
才能点燃
◎回应
我一直认为窗外
虫子的鸣叫，是在呼唤同类
已经几十年了，我与窗外的事物
始终隔着一块玻璃
或一堵高墙。直到那天
你说：你不认识虫子
虫子可能认识你
我才为旷日持久的沉默
羞愧——
哪怕回应一声咳嗽
也可能让虫子得到宽慰
“这一世投胎，
总算找对了位置”
◎另一株青草
一只断腿的螳螂
渴望像蝴蝶一样，爬上
一株青草的顶部
它反复攀爬，反复摔下
身子弄得遍体鳞伤
它不知道，只要单腿独立
自己就是另一株青草
更易吸引蝴蝶飞来
眺望，沉思，做梦
◎雨后
雨后，阳光干净、明亮
像被洗过。鸟鸣唤我
用一个个新词，我迟疑回答
心生忐忑。害怕它们
唤的是别人。一切都在从头开始
高楼立面瓷砖的光亮中
鸟影、树影和人影纠缠、追逐
仿佛在构建一种新的秩序
对面高耸的通讯信号塔
正把一个全新的我收集、整理
发送给高远的天空和未知
我在阳光中仔细辨认自己
从一首旧诗中，取出一只蝴蝶
抛出窗外，试图校正
梦的色彩和方位
◎飞
一只蝉
声嘶力竭的鸣叫
与一个人
痛彻心扉的呻吟
其实大同小异
蝉，把自己叫空
留下一个透明的蝉脱
人，把自己叫空
留下一具干瘪的尸体
叫出去的魂魄
在天空，云朵一样
自由地飞
偶尔为人世
下一场雨
◎证词
雪落了下来
一切似乎盖棺定论
一截乌黑的断枝
斜伸在雪堆之外
漫长的腐烂
如正在归集的证词
早已缺席
◎墓志铭
我这一生
用得最多的姿势是匍匐
像一张白纸
紧贴大地。最后关头
我会勇敢地站起来
让你们看那密匝的、潦草的
用脚印写的墓志铭
——是这些漫漶的文字
让一张白纸
硬成了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