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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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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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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欣然归来

连日的阴雨让人一度怀疑天漏了,盆地的八月又何曾离了雨呢!银杏叶不会因为风雨而停下变黄的脚步,在冷清的大道上散落着,安静地。

霍欣欣披散着长发,低垂眼帘,浓密的长睫毛上细密的小水珠,一闪一闪,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显得更加迷人。“叭——嗒,叭——嗒”霍欣欣趿着鞋,昏昏沉沉,头脑空白,裙摆在风中左右摇摆,找不着方向。霍欣欣仿佛汪洋大海中一艘孤零零的小船,颠簸在暴风雨中,随时都有倾覆地危险。

从银杏大道与起源大道交汇处,经过空荡荡的文化广场,最终霍欣欣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将风雨留在了身后……

霍欣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走到家门口的,她缓缓抬起眉眼 ,水珠依然稳稳地栖息在睫毛上,“噢,到家了"声音小得只能自己听得见。霍欣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客厅的地上都是孩子的玩具,她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收拾了,拖着身心俱疲的躯壳,倒在柔软的长沙发上,许是太累了,不久就沉沉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欣欣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是一片漆黑,风雨似乎未有任何减弱的趋势,她心有余悸地打开灯,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她木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才模模糊糊回忆起刚刚的梦境。在梦里,一家人正在山林里游玩,走着走着,路就变成了极薄的云,霍欣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只听到“啊!妈妈”的一声,孩子掉进了黑咕隆咚的深渊。她赶紧伸手去抓,可惜还是迟了,孩子已经掉下去了。霍欣欣感觉心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上气,她欲哭无泪,接着大叫一声就醒过来了。

霍欣欣浑身无力,依旧窝在沙发里,不愿动弹。只是再也不能入睡,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落地灯的光,将窗外摇曳的树影打在天花板上,将她得思绪带到了漫山遍野盛开着梨花的地方……

回忆这东西若是用味道来形容,就如同柑橘之味,有甜如蜜的,一点不腻,也有酸得痛彻心扉的吧!

阳光拥抱着繁茂的植株,倾泻下斑驳的光点,蝴蝶在竹林忽明忽暗的阴影中飞舞。衣衫褴褛,小脸脏脏的也难掩小女孩的清秀,她坐在破旧的老房子高高的门槛上,数着地上散布的光点,“一、二、三……,好多星星呀!”在这个人迹罕至的窝凼里,住着上百户人家,大多数都姓霍,破砖残瓦,剥落的泥墙,都书写着贫穷。幸而上百株老梨树点缀着村子,春来花开时才多了一缕诗意,因此这个村子也叫“梨花凼”。小女孩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偌大的梨树,亭亭如盖。每年梨树都会结上百斤果子,小女孩在摘梨时全神贯注,她捧着的是希望,因为奶奶用卖梨的钱支付她的学费。

大山深处的梨花凼,很少有山外人来。只有一个时候例外——春节前,这也是欣欣他们这群孩子最开心的时候。

“山外来人咯——!”小猴子霍三娃在村口那株最高的梨树上嚷开了,孩子们听见都纷纷跑出家门,涌向村口。一群穿着簇新衣裳,锃亮皮鞋的男女老少,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向山坳走来。村里的大人也陆续到村口迎接,一边和来人寒暄,一边引路;孩子们跟在人群后面,像条尾巴一样。欣欣一定是最后一个,也是不一样的那个。她总是看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在她的眼里那是一条神奇的,有魔法的路,心中无限地向往。

孩子们蹦蹦跳跳,嘴里哼哼唧唧,“筛罗罗?打面面?问问小乖吃啥饭?面疙瘩?打鸡蛋?不喝不喝,喝两碗……”他们都眼巴巴、齐刷刷地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口袋。不一会来人打开口袋给孩子们分发糖果,个个眼里放光,却没一个敢伸手接。山外来人把糖果硬塞到孩子们的手里和口袋里,孩子们才畏畏缩缩伸出手去接糖果,接着便跑开去品尝难得的甜蜜。

“你们知道,我爹早在一周前,给霍七爷家祖坟锄草!不然你们哪有糖吃!”霍玉林圆嘟嘟的脸蛋露出一脸不屑,小下巴高高扬起。

“你爹不去锄草,霍七爷一家就不回来?”霍明月揶揄道。

“我爹说七爷爷一家迁到城里,但根在我们这里,每年都一定回来瞧瞧,看看乡里乡亲的。”霍三娃一本正经地解释。

“就是,你懂什么?别吹牛了!”大家附和。

霍玉林正准备争辩,“噼噼啪啪”响起一阵鞭炮声。刚才还聚精会神围观的孩子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去捡拾散落的鞭炮……

时光的神奇,就在于它能改变一切。

十年后,欣欣和山杏离开家去省城上学,那天也下着雨,雨点敲击着屋顶,好似钢珠滚落到木地板上,并不明亮但清晰。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老人们都来村口送行,应该是高兴的时刻,霍欣欣却泪流满面。为了这一刻,她每天早晨起得比别人早,准备猪的吃食;在学校,她从未光顾过小卖部;放假了,同学们打打闹闹,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着急回家帮奶奶干农活。她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不停地转呀转,似乎永不知疲倦。这么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霍欣欣心头,泪水瞬间决堤了。细雨顺着风从伞下侵入,散落在她衣裳的下半部分,浸得衣服颜色更深了……

“欣欣,在家吗?开门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霍欣欣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将目光移向窗外,天已经亮了。是有人敲门吗?

“霍欣欣,在家吗?”有人在敲门,霍欣欣吃力地爬了起来,支撑着疲倦的身子挪到门口,用尽力气,门把手转动了。一张焦急地脸出现在门口,“是山杏呀!”霍欣欣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霍欣欣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额头上敷着毛巾,山杏坐在床边。

“欣欣,你醒啦,你发烧哩,先把药吃了!”

“你怎么过来了?你不用上班吗?”

“我打电话给王煜,知道你回家了,他说你状态不怎么好。”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而已。”

“你,我还不了解,你什么事都不愿意麻烦别人,都自己扛。”

“我俩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说呢!”

一句话戳到霍欣欣的柔软处,眼泪也不由自己地来了。自从离开家乡到省城上大学,她们就成了彼此的精神依靠,一起度过了最灿烂的青春岁月。

霍欣欣眼里的霍杏儿就像是初夏的杏子,活跃的,亮丽的存在。霍杏儿那双杏眼凌厉而妩媚,肉嘟嘟的小嘴总是说个不停,在任何场合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不管什么难事,在她眼里都不是事。

几年前大学校园里,绿草如茵的足球场边,霍欣欣与霍杏儿并排坐在看台上,喝着饮料,欣赏球赛。霍杏儿一边尖叫一边喝彩,到激动处还忍不住跳起来,引来诸多目光,坐在旁边的霍欣欣一时羞得满脸绯红,不断地拽霍杏儿的衣角,细声细气地说,“山杏,你快坐下吧!别人都在看着咱们呢!”“怕啥,霍欣欣你没瞧见吗?前锋刚才那一记挑射多帅,角度有多刁钻,把对方守门员都打得一愣一愣的。”霍杏儿说到激动处,更是手舞足蹈。

“快看,欣欣!”

霍欣欣发现自己的劝说终是徒劳,也就任由她去了。自己安静坐着欣赏起球赛来。那个叫王煜的男孩确实是全场的焦点,黝黑的皮肤,轮廓分明的五官,那双深邃的眼眸让多少女孩子着迷呀。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眸,霍欣欣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红晕在霍欣欣的脸颊上一点点散开。

两年后,在公司的团建活动中,主持人在台山抓阄,男女配对做游戏。霍欣欣和霍杏儿说笑,“你好,你是霍欣欣吧?”转身地刹那,霍欣欣愣住了,这么熟悉,这张英俊的脸,与夕阳下足球场上的那张脸高度重合,依然是深邃的眼,立体的五官,只是褪去了些许青涩而已。霍杏儿惊呼“前锋!”眼前人一脸惊诧“你好,我不是钱枫,我叫王煜,在接下来的游戏里,我和霍欣欣是搭档。”霍杏儿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原来叫王煜呀!你好,我是霍欣欣的死党,我叫霍杏儿。”并伸手握住王煜伸过来的大手。霍欣欣依然盯着熟悉而陌生的脸,只知道王煜的嘴一张一合,对她讲什么却完全不知道。霍杏儿拍拍她的肩膀,霍欣欣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握住王煜的手,那双手温暖柔软,一股暖流从指尖一直传递到霍欣欣的心里,在她的心上开出一朵美丽优雅的花。


“欣欣,吃点东西吧!”

“山杏,我没胃口。”

“这是霍三强让玉林给你熬的营养粥,你还是吃点吧!”

霍欣欣明显感觉到肚子空空的,可嘴里淡而无味,毫无食欲。便摇摇头。“霍欣欣,你可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霍杏儿边拿枕头给霍欣欣垫后背,边端起桌上的粥。霍欣欣拗不过,勉强支起身,“三强不是出差了吗?”“他昨天从三亚飞回来的,他的心思,你还不了解。霍三强的眼里除了你霍欣欣,何曾有过其他女人。”“山杏,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霍三强也确实不容易,刚来省城摆地摊、跑出租,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现在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了,开起公司,当上老板了。”“是呀是呀,也不知是为了谁,才巴巴地从青林跑到这里重头干起……”“山杏,你还说……”霍欣欣脸露愠色,霍杏儿立马住了嘴,“好啦好啦!吃饭!”霍欣欣刚吃一口,一股梨的香甜传遍整个口腔,让她不由得忆起院子里那颗梨树。“味道怎么样?霍玉林的厨艺是不是越来越好了?”“嗯,真香!”“自从玉林学厨以来,我们都跟着饱口福了,听说玉林快升厨师长了。”霍欣欣边吃边点头“嗯,都变得越来越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霍欣欣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她的卧室是朝西南的,这个时间点阳光恣意地洒在窗户上,镶嵌着浅绿色碎花褶皱褶皱边的绿底白点窗帘,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生机勃勃,红色的地板上斑驳的光点,摇曳的树影让人神思恍惚。霍欣欣感觉脑袋不再沉重,身体也恢复了一些,便起床去厨房准备晚餐。霍欣欣再次踏上银杏大道,依然面无表情。近一个月来,她记不清走了多少遍这条路,夕阳将最后一缕余辉洒向广场,玩耍的孩子,散步的大人,在音乐声中起舞的大妈们都被镀上橙黄色。霍欣欣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无感。霍欣欣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医院了,她的脚步愈加沉重。“灿儿妈妈,你来了。”看到同病房的延庆奶奶,霍欣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示意,“嗯,我给灿儿带饭来了。”然后逃似地走开了。霍欣欣怕,怕别人问起孩子,怕别人看出自己的悲伤。这一个月来总是避免碰到熟人,当避无可避时,只能应付几句,别人刚想问问孩子,她立马推脱有事走开了。甚至只要谈到孩子的话题,她也离得远远的。霍欣欣心里清楚,她一直都未接受孩子生病的事实,也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谁又曾想到活泼、聪明的灿儿,突然有一天就进了医院,而且要在医院一直住下去。霍欣欣想不通,只是常见的头痛和呕吐,怎么会就这样了呢?经过检查,陆医生告诉霍欣欣:灿儿出现脑水肿,颅内压增高,肢体无力,这是脑瘤浸润性破坏脑组织造成的后果。你要有心理准备,这种胶质母细胞瘤是恶性程度最高,预后最差的一种,加上孩子年龄小,手术、放疗、化疗都会很吃力……霍欣欣顿时一片空白,眼前出现孩子灿烂的笑容和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的孩子。原本瘦小的灿儿,在大大床单里显得更瘦,像只鸡一样。霍欣欣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妈妈,妈妈,你看叔叔买的超人玩具,还有很多好吃的。”灿儿欢叫着,扑进妈妈的怀里。“三强,玉林,什么时候来的?”“有一会儿了,你最近好吗?”霍玉林接过霍欣欣手上的保温桶“欣欣姐,你给灿儿带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霍玉林打开盖子给灿儿盛饭。霍三强的头发从脑门往后梳,油光发亮,那张国字脸更有福气了,一套合身的西服,皮鞋也是锃亮锃亮的,胳膊下夹着个手提包。霍欣欣心中暗自思忖:人靠衣装,马靠鞍。“三强,你真是越来越有老板的样了。”“哪里哪里,这身行头也就是为了谈生意装派头,充门面的。”霍玉林转过身“欣欣姐,你好像瘦了很多。”霍欣欣故作轻松的说:“正好,不用整天喊着减肥了。”“最近工作怎么样?玉林听说你要升职了?”“是马师傅要退休了,让我帮忙盯着后厨。”霍玉林憨憨地笑着回答。“那也不错嘛!你长进了嘛,还知道谦虚了。”霍欣欣打趣着。“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欣欣、玉林,我请你们吃饭去。”霍三强拽着霍欣欣的胳膊,另一只手搭在霍玉林的肩上就往外走“人是铁,饭是钢,人啥时候都得吃饭吧。孩子有他奶奶看着哩,不用担心。”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银杏大道上,每天都能看到霍欣欣的身影,只是那身影变得越来越瘦小,银杏叶掉光的时候,灿儿已经不能下床,也不能说话,霍欣欣看着日渐黑瘦的灿儿心如刀绞,每次深夜醒来,她都会在心里呐喊:上天是瞎眼了吗?菩萨、上帝、耶稣都不在吗?你们怎么忍心让如此弱小的孩子受这样的折磨?世间这么多人,为什么就找上我家灿儿?霍欣欣的愤怒达到极点时,甚至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为什么这个病不到别人家孩子的身上,让灿儿好起来。霍欣欣又开始自责起来,自己怎能这样卑鄙?以前那个善良的,看到杀鸡都会流泪,宁愿自己挨饿也会施舍流浪汉,看到悲伤的故事会莫名心痛的霍欣欣去哪里了?霍欣欣哭到没有眼泪,没有力气便合上眼昏昏睡去,天亮了则依然继续着每天的生活。霍杏儿还是一如既往的来家里聊聊天,当然也带着任务来的,换着花样的各种食物,精致可口。霍欣欣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了不辜负霍杏儿的一片心意,也是要吃一些的。

生活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放弃它的残酷。这一天还是来了,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到眼前时还是让霍欣欣感到措手不及,无法接受。灿儿在这个季节快要结束时离开了,孩子闭上眼睛,手渐渐凉下去,霍欣欣告诉自己:孩子终于不用再面对化疗,不用再插上讨厌的各种管子,不用再经受病痛的折磨,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霍欣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不舍得微笑。王煜的痛苦自是不必说的,每天拼命工作,仿佛这样就能忘掉。自从孩子生病以后,俩人就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关上的心门谁都不愿去触碰。下班回到家,霍欣欣蜷缩在孩子的床上,抱着灿儿的玩具发呆,王煜一身酒气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大呼小叫、不知所云……

路灯下,雪花纷纷,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霍欣欣伸手去接,雪花在触到手掌的瞬间便消失了。

记得几年前,那也是一个飞舞着雪花的冬夜,霍欣欣裹紧大衣,小跑着,希望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公交站台上空空荡荡。霍欣欣把手放到嘴边哈气,还不停地跺脚。糟糕,难道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都怪那个夏经理,非让人把明天开会的材料整理好,自己不回家,让别人也回不了家。正在懊恼之际,“吱嘎”一辆公交驶进站台,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霍欣欣,快上车!”车窗里探出个脑袋喊道,霍欣欣看到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霍欣欣,这里坐。”霍欣欣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你在加班吗?”霍欣欣点点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是一个公司的,上次团建活动我们一起做游戏,我是王煜呀。”霍欣欣的脸开始热起来,“我记得,你也加班?”“我们部门最近接了个大项目,天天都加班,今天下班还算早的。”霍欣欣看着窗外,听着王煜说话,心里是满满的幸福感。说来也奇怪,接下来这段时间,霍欣欣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每次都坐最后一班公交车,也总能在车窗看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在四目相对的刹那,霍欣欣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霍欣欣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月光如水般漫进了眼,心起了波澜,粉红爬上了年轻的脸庞,羞涩与思念,丝丝点点,只因一眼千年!两个月后,霍欣欣刚在公交车上坐下“给你买了双手套。”“不用!”“你看你,每次手都冻得通红,女孩子得爱护自己的手。”霍欣欣不再推却,接过手套,羊毛内里确实暖和。王煜跟霍欣欣一起下了公交,“我送你回家好吗?”霍欣欣没有回答,转身慢吞吞地走着,王煜跟在后面。那一夜,霍欣欣流泪了,在她所得到的有限的关爱里,王煜是很特别的。又或许是霍欣欣孤独的太久,王煜的嘘寒问暖让霍欣欣荒芜的内心有了活力,这是让霍欣欣终身无法忘怀的。

霍欣欣掏出手机,在路灯下拨打王煜的电话:你拨打的打电话正在通话中。“欣欣姐。”霍欣欣回头一看,是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陈雨萱,扎着高高的马尾,小圆脸着实可爱,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气息,“雨萱!”“欣欣姐,真是你,去杏儿姐姐家?”“嗯,一起走吧!”

推开门的一刹那,房间里人之多,还是让霍欣欣没有想到,虽然她很清楚霍杏儿开朗大方,结交的朋友多,但这么多人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天花板上飘着各种颜色的氢气球,墙上装饰着美丽的图案,涂鸦着“霍杏儿,Happy birthday!”房间正中央的餐桌上,摆着各式小吃,中间有个五层玫瑰巧克力蛋糕,长沙发上堆满各种礼盒。“欣欣,雨萱,你们来了。”霍杏儿穿着一条杏色无袖礼服裙,上面缀着蕾丝立体小花朵,一簇一簇,将她的好身材展露无疑,精致的妆容,长发松松地拢在脑后。“杏儿姐姐,你今天好漂亮,生日快乐!”“你哪里就不美了,小妮子,就你嘴甜。要喝点什么?红酒?饮料?威士忌?今天可别给我省。”“知道了,我们想喝什么自己拿,你忙你的去吧!”“那你们随意。”霍杏儿穿梭于人群中,将客人照顾的很周到,时而与左右谈笑风生,时而呼朋引伴,巧笑嫣然,左右逢源的本领让人刮目相看。

“各位朋友,请安静一下”夏雪橙清了清嗓子“今天是霍杏儿的生日……”

众人唱过生日歌,吃过蛋糕,围着闲聊。

“霍杏儿,男朋友是哪一位?”

“什么男朋友?”

“咱了,你也有害羞的时候。”

“就是啰,昨天朋友圈晒得鸽子蛋谁送的?”

“只怕是生日提前过了吧!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什么时候认识认识。”

……

一群人七嘴八舌嚷嚷着,霍杏儿一时不作声,片刻后,她挥挥手“各位兄弟姐妹,请听我说,男朋友确实有,不过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出现的。今天他确实有事,下次让他请客。”众人听她这么说,也只好作罢。霍欣欣本就不太喜欢热闹的场合,一个人端着酒杯在阳台,吹着凉风看夜景,近处灯红酒绿,远处群山绵延。不知家乡的夜有雪没有?梨花凼的冬天总是大雪纷飞,到处都裹上一层白色,那漫山遍野的梨树在一夜大雪后,更加姿态万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霍欣欣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穿着牛仔、卫衣,一脸灿烂的微笑。在霍欣欣眼里他应该是邻家弟弟,那笑容让霍欣欣联想到老家院子里的梨。“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喜欢一个人呆着。”“里面太吵,我想着到阳台透透气,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了。”“你一个人来的?”霍欣欣回应道“老公加班,所以一个人来了。”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呢?”“我陪表哥来的……”一直到凌晨两点,大家才各自散去。霍欣欣到家时,王煜早已经鼾声大作,霍欣欣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疲倦让她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太阳很好,霍欣欣醒来时,床上空荡荡的。王煜已经上班去了。近半年,王煜早出晚归,一直处于忙碌状态,两个人难得有机会在一起吃顿饭。霍欣欣伸伸懒腰,下床拉开窗帘,慢吞吞向厨房走去。她弄了一杯牛奶,煎一个鸡蛋,收拾完就出门逛街。霍欣欣走到众高商场入口,正准备进入一家商店给王煜买条围巾,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不是王煜吗?她刚要打招呼一个戴着绒线帽,彩色羽绒服的女孩亲昵的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霍欣欣先是愤怒,王煜不是在加班吗?怎么出现在这儿?那个女孩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同事?朋友同事不至于挽着!后来,霍欣欣又全盘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个人不可能是王煜,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公司上班,是自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别再瞎猜了。霍欣欣确定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时间已经过了11点,霍欣欣坐在床上翻着一本杂志,不时瞧一瞧床头的闹钟,王煜怎么还没回家,他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和人约会去了,他最近确实回家很晚呀,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霍欣欣也问过,不过每次王煜的解释都合情合理,无可辩驳,她也没继续追问,霍欣欣感觉自己也变成令人讨厌的啰嗦妇人。孩子的离开,两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最初也试图修补,显然收效甚微。仿佛隔着一道朦胧的幕布,扯也扯不掉。霍欣欣也倍感烦恼,想找人倾诉倾诉,可霍杏儿最近好像因为恋爱,忙得不亦乐乎,霍欣欣只能闷在心里,自己消化,也许时间是解决问题的最好药剂。

生活总喜欢考验人,阳历新年前一夜,霍欣欣一门心思想着跟王煜到哪里玩,增进感情。客厅没人,难道在卧室?家里出奇的安静,茶几上端正的放着一份文件,霍欣欣的直觉告诉她,情况可能不太好,她拿起来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里面夹着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欣欣,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去了滨海的分公司,我已将离婚协议准备好了,你只需要在上面签字即可。孩子的离开让你我有了无法逾越的鸿沟,每次回到家,眼前都有孩子的身影,其中的痛苦相信你也感同身受,因此我总是用工作来填满时间,你的热情与努力,与我也是一种压力,不堪重负,原本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自己才是最脆弱的那一个。我一直在逃避,不愿去触碰那伤口。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勉强在一起也只会痛苦,我们都放各自一条生路吧!愿一切安好!王煜

霍欣欣从玻璃窗户向外看,雪花顺着北风的方向飘飞,偶尔有砸向窗框的,在触到的瞬间翻滚跌落,然后幻化成水渍消失在窗台上。霍欣欣就这样坐着,坐着,一直到天亮。王煜真的走了,现在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霍杏儿给霍欣欣打来电话,邀请她一起去滑雪。地球还是要转的,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跌倒了爬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前进。霍欣欣也想出去散散心,聊聊天,便一口应承下来。正是应了那句话,有过极大创伤的人,已经融化到与之共生共存了。如约来到滑雪场,旺季的滑雪场人满为患,转来转去都是人,霍欣欣和霍杏儿手拉着手,从滑道冲下来,一边尖叫着,快到终点时,霍欣欣一时大意,紧急刹车,摔出去老远。霍欣欣着实吓着了,看看自己的手脚都没受伤,才拍拍身上的雪准备爬起来,“美女,受伤没?”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霍欣欣抬起头,“邻家弟弟,你也来滑雪?”霍欣欣抓着男孩的手站了起来。“什么邻家弟弟,我叫贺然。”“霍欣欣,怎么样?受伤没?”霍杏儿跑过来,“玩疯了,这下好了。”语气里带着责备。“没事,山杏,我们走吧!”两人挥手作别,“可真像一颗梨。”霍欣欣嘟嘟囔囔,“你在说什么?欣欣”“走吧,没说什么。”霍欣欣说完用手挽着霍杏儿向前滑去。“那个男孩是谁?”“我也不知道。”“怎么可能?”“真不知道”……霍欣欣与霍杏儿消失在人群里。

 “欣欣,其实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霍杏儿开着车,欲言又止。“山杏,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霍杏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说:“欣欣,我下个月要去我男朋友那里,我怀孕了。”霍杏儿顿了顿,接着说“欣欣,我已经三十几了,漂得太久就想找到个港湾安顿下来,你能理解我吗?”霍欣欣点点头,“我明白,恭喜你,山杏,你那么挑的一个人,能找到归宿也是不容易的。还没有见过你男朋友,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收服你。”霍杏儿张开的嘴又闭上,情绪有点低落,“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霍欣欣望着窗外飞快闪过的行道树。心想:真是讽刺,我失去了孩子和丈夫,而山杏却找到自己的小幸福,难道不是命运在跟我们开玩笑吗?

节前,霍杏儿离开,霍欣欣感到失落。两人从小到大形影不离,上同一所大学,选择相同的专业,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刚认识王煜时,霍欣欣还担心她们会爱上同一个人,霍杏儿笑着告诉她,怎么可能,王煜不是我的菜,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听霍杏儿这样说,霍欣欣悬着的心才落了地,霍欣欣原本已经考虑过,如果霍杏儿和她喜欢同一个人,她会主动放弃。霍欣欣望着霍杏儿走进检票口的背影,转身就哭了,走出机场大门,霍欣欣感觉雪更大了,风也变猛了,寒意一阵阵袭来,霍欣欣轻声自语,山杏,再见,愿你幸福!

霍欣欣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老家的院子里,梦见院子里的梨树。梨树下的小女孩,在小女孩的身边多了个四、五岁的男孩,霍欣欣试图看清小男孩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霍欣欣也想伸手拉小男孩,可就是碰不到,正着急,不知怎么办,一名中年男子将孩子一下拉走了,小男孩不断回头望着霍欣欣,嘴巴一张一合。霍欣欣使劲儿揉揉眼睛,仔细辨别,发现小男孩的口型,霍欣欣张开双臂扑过去,嘴里喊着灿儿灿儿。霍欣欣发现眼前是天蓝色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床上,灿儿并不在,他离开已经三年了,霍欣欣拿起床头柜上灿儿的照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心痛依旧。翻到灿儿在梨花树下的照片,霍欣欣看到梦中的房子、院子,心慢慢平复下来。

霍欣欣收拾行李走出小区,小区正对着的是一片在建工地,电焊发出的闪光,切割机轰轰轰地响着,还有初见其形的高楼上,空旷而苍凉的歌声“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霍欣欣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斑马线上,几只黑色的雅雀正在啄食行人散落的米粒,广场上节奏鲜明的音乐声,震得人心发颤,大妈们整齐划一的舞姿,尽显悠闲自在,霍欣欣停下来欣赏一番,然后信步离开。


哪一个冬天是没有尽头的呢?干枯的枝丫偶发的新芽,让霍欣欣嗅到一丝春的气息,她爬上山巅,一片寂静,静得只听见虫鸣。远处是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的山峦,与天相接,没有尽头。霍欣欣放心地对着大山喊:“灿儿,你好吗?”大山回应,“好——好——”“妈妈想你啦!”大山回应“想你——你”。霍欣欣满意地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夕阳,一点点往下坠。

来这所山间小学已经一个多月,报到那天,霍欣欣拖着行李箱站在大铁门前,望着两层砖瓦教学楼,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挂满汗珠的脸绯红。“老师,你来啦!”一个扎着小辫,个子高高的女生跑过来帮忙拖行李“你就是李丽?”“是的霍老师,我们校长让我在这等你。”“欢迎,欢迎!”一位头发全白,脸上写着风霜二字的老人疾步走过来。“您好,校长,我是霍欣欣,昨天到县城,今天搭班车过来的。”“来来,我给你介绍下我们的小学校,我们一共有五个班……”

霍欣欣已经习惯了这里安静的生活,周末其他人都回家了,她一个人住在学校宿舍。这天早晨,霍欣欣像往常一样,在操场上锻炼完,远远望见山路上一个小圆点在移动。心想,难道是新来的?霍欣欣走到大门外。不断移动的圆点显出人形,越靠越近,一种紧张感在霍欣欣的全身迅速集中起来。牛仔裤和卫衣,真的是他——贺然,让霍欣欣联想到通透而澄明的梨,显然他也发现了霍欣欣,拼命挥动着双手,霍欣欣报之以招牌式的微笑。

两个人并排坐在草地上,朝向冉冉升起的太阳。“你怎么来啦?”“来看你呀!”嬉皮笑脸,半开玩笑式的回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霍欣欣不再看他的眼睛,低下头问道。“听表哥讲的。”贺然收起笑脸,“你好吗?”。霍欣欣回道“我很好。”“你和霍杏儿有联系吗?”贺然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决定来这里之前,告诉过她,之后就没联系过。贺然接着说:“你知道吗,她生了个女儿,已经蹒跚学步了。”“那很好,只要她幸福,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霍欣欣依然盯着天边一跳一跳的朝阳,周围的云层都被染上了色彩,煞是好看。“霍杏儿现在滨海生活,她和王煜结婚了。”“我知道。”霍欣欣打断他的话,把脸转向一侧,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贺然的语气带着心痛的责备,“霍杏儿知道你知晓情况吗?”“她应该是不知道的吧,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想隐瞒,结婚连亲戚朋友也没通知。”贺然直直地盯着那双在朝阳中被染成金色的抖动的睫毛,贺然的心里写满问号,霍欣欣回头望了一下这张脸,又迅速转向朝阳升起的方向“奇怪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和王煜认识后,我曾经问山杏是否也喜欢王煜,她虽然嘴上说不可能,可是她躲闪的眼神出卖了她的心。”贺然的疑惑丝毫没有减少,“那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太年轻了,存了那么一点点私心,因为太喜欢,所以对朋友的感受视而不见。”霍欣欣尴尬地自嘲“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没有,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霍欣欣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霍欣欣冷笑两声“命运就是这样,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回到它原本应该有的位置上,是不是很神奇。”“霍欣欣,别自责,难道因为这个原因,你就放逐自己,放弃可以让自己变得幸福的机会吗?”贺然追问。“不是这样的,其实我现在做得才是我的所爱,苏轼说过,‘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喜欢山乡的宁静,也许是根植在我骨子里的魂灵。我能在孩子们身上看到灿儿的影子。”“你知道吗?那种幸福感,生活在孩子们中间的那种幸福感,他们简单、善良,总以可爱的方式表达对你的爱。”“我明白,所以我也来这儿,当然主要原因是我知道你在这儿。”霍欣欣先是一怔,理智让她立马整理好慌乱的心绪,正色道“别闹啦。”霍欣欣站起来,走向草坪边缘,下面是幽深的峡谷,她用力吸了一下空气,莞尔一笑,“你闻到草地、树木的香味没?”霍欣欣指着远处的山峦“你知道吗?翻过两道山梁就是我的家乡,霍三强在村里投资搞起了乡村旅游。”贺然站了起来,走到霍欣欣身边。霍欣欣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贺然望着这张生动的脸庞,微风吹拂着她瀑布般的秀发,霍欣欣依旧继续说着什么民宿,农家乐,玉林主厨等等。贺然充满爱怜,在心里回应她,欣欣,你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前,王煜在一次户外徒步探险活动中意外身亡,在他的贴身口袋里放着你和灿儿的合影,就让这一切消失在山风里吧!

 满山的梨花香让他们陷入无以名状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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