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饺

山东的花边饺吆，褶皱间柔韧如蒲草的力量，大肚能容喜怒哀乐的胸膛，纵然被沸水烹煮也要高昂起倔强的头颅，不正像儒雅、敦厚而坚毅的山东人吗？

饺子功能的演化，与其说是一部百姓生活进步史，莫若乡情乡愁的发酵、凝结、承递史。而山东的花边饺，更是对这份情感进行了独特的升华和赋韵。

饺子，你这被天使吻过的尤物，不打招呼，蹑手蹑脚地来到世间，惹一镬蒸腾与清欢，宛如刚诞下弄璋弄瓦的婴儿，熨消人们心头阴霾烦郁，荡开不展的芭蕉和愁结的丁香，讲述着万家灯火的万千故事……

俗语之“好吃不如饺子，站着不如躺着”，发轫于东北，风靡于全国，而其集大成者，则非山东莫属！究其原因，盖集合了姜尚之智、孙武之谋、孔丘之仁、孟珂之义耳！

“为啥包出花边来？”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啪嗒着小眼问奶奶。

“家里来尅了，招待贵剋呗！”母亲捏着花边，微笑答道。

“哪为啥？”儿子再追问。

“显示咱的诚心呗！”母亲依旧微笑。

“啥叫诚心？”熊孩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母亲无语，只是微笑。

“是你借了我的压岁钱，就得还呗？”

“你个小捣蛋鬼……”母亲微笑着用沾着面粉的手拧了一把儿子胖嘟嘟小腮帮，留下了一只雪白的小蝴蝶。父亲则赶紧掏出手绢擦拭起来……

“傻孩子，那叫诚信——今天你表叔来咱家做客，咱要真心实意招待人家，所以才包花边饺的。”手拿高粱杆锅箄子刚进屋的妻子接过了孩子的话茬。

是的，俺们平日里吃的水饺是不用捏出花边的，最简单的方法是：只需将放了馅儿的面皮，把两边对叠，用食指把边的背面圈起来，用两手拇指压在上边两侧，用力一按就成元宝形状的饺子了。

而所谓的“花边”，则是将枝楞着如耳朵的边沿，以食指内侧为托底，用拇指外侧成弧形次第按压出一道绳纹来。

这道花边，无疑让平平常常的一顿家宴增了色，添了润，赋予了莫名的仪式感。它仿佛给不太安分的水饺戴上的头箍，生怕它们顽皮地从锅里蹦出来，惹得“尅”们不高兴；如同呈给客人的别样的小礼物，让其在大快朵颐的同时，凭添一份视觉的享受；又像老百姓淳朴的心香一瓣，是欢迎客人的无与伦比的倾情表达……

比如，今天的客人就不一般：他是远房本家的弟弟小东，因做生意赔本，欠了一屁股债。只得一边外出打工，一边还债。快十年了，莫非这小子回来要还借俺家的三万元欠款？

黄昏时分，小东乘车赶到了我家里，同行的还有他在武汉打工时结识的女朋友——一位操着河南口音，长者一双美丽大眼睛的姑娘兰兰。一顿寒暄后，家宴开始。

今天的菜系是父母精心准备的孔府宴：孔府狮子头、孔府家常豆腐和孔府三味。狮子头采用微山湖黑猪后腿五花肉切丁拌料小火煨焖而成，肉质鲜嫩，口感细腻，香气扑鼻，解馋压饿。 孔府家常豆腐是孔府菜系中的一道传统名菜，其特点是豆腐细嫩、汤清味美。这道菜以嫩豆腐为主料，加入鸡蛋、虾仁、熟火腿、香菇、鲜笋等多种配料，用鸡汤、酱油、料酒等多种调味料烹制而成。豆腐细嫩可口，汤清味美，是鲁菜中的一道家常美食。 孔府三味是孔府菜中的一道传统名菜，其特点是三味鲜美、色香味俱佳。这道菜以鸡肉、鲜虾、熟火腿为主料，加入葱姜蒜末、香菇、鲜笋等多种配料，用鸡汤、酱油、料酒等多种调味料烹制而成，三味各异，互相补充调和，吃一口，唇齿留香，余味绕梁。

当然，最后压轴的还是花边饺了。为了这顿饺子，父亲专门赶了一趟济宁城，到超市买了超细的水饺粉和波尔山羊肉；母亲则把存在冰柜里的荠菜团子取了出来。妻子和面，我擀皮，全家动手齐上阵，须臾功夫，一只只浑圆、丰硕的花边饺被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列列、一圈圈。它们正襟危坐的样子，俨然一位位严阵以待，等着首长检阅、训话的仪仗兵；宛若一个个刚刚上课的婴幼儿，等着跟火遍全网的黄老师一道高唱“挖呀挖”；又似一名名站在水池畔高台上运动健将，单等教练一声哨音，便争先恐后地纵身一跃，来个5355B 反身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等高难度动作，从而惊艳观众，博得掌声……

在煮饺子的档口，远在城里上班的姐姐赶来过来，她给父母买来了碾成粉末的东阿阿胶膏。

“用水饺汤冲阿胶粉，补血消食，效果好着哩！”姐姐极力推荐。

果真，满口香浓的荠菜羊肉饺，水饺汤的原汤化原食，再加上阿胶粉的滋阴润肺功效，堪比莼羹鲈脍的美味！

然而，美味佳肴没有消除大家的疑虑。小东整场下来东拉西扯，就是刻意回避还钱的话题。妻子给我使了个眼神，似乎在提醒我引出这个话题。可没等我开口，只见母亲从里屋拿出来一张纸，轻轻地递到小东面前。

“东啊，这是十年前你给俺们打的借条。”

“大娘，我正要说这事呢。俺们来是要打算还钱的，可是俺娘查出来患了肺癌，只能……”

“俺知道。你这些年很不容易，在武汉打工，又遇上了疫情。下一步，结婚买房生孩子，都要用钱……”

“妈，你这是……”我赶紧插句话。

母亲朝我一挥手，示意不要再说。

“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看病。我跟你大爷商量了很久，决定不要你还那三万块钱了。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这借条撕了——两清了。”

“大娘……”小东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眼含热泪，无语凝噎。

父亲赶紧一边搀扶起小东，一边安慰他：“俺们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往家里寄钱还债，说明你很诚信，是个重信守诺的好孩子。”

母亲也安抚他：“是啊，别的也帮不了你。希望你妈的身体尽快恢复，也盼着你能多回家看看，乡亲们可都念想着你呐！”

“大娘、大爷。俺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刚还清债的康驿农机厂的张厂长聘任俺干销售经理啦，工资比在武汉打工还要高。兰兰也被照顾进厂干仓库保管员啦……”

“张厂长真有爱心啊！”妻子不仅唏嘘感慨。

“是啊，爱或许换不来幸福，但灾祸已经远离。”咦，没想到仅有高小文化程度的母亲居然说出这么一句通透人生的话来！

“大娘，俺们会永远记着您包的花边饺的！”兰兰也是噙满了感动的泪水。

花边饺啊，你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淬炼，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沉淀，酸甜苦辣咸香臭的结伴。寄寓了岁月的静好，慢煮了时光的优雅，无论这静好和优雅是短暂或时断时续的。

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山东人对花边饺的眷恋，如同白居易“想得家人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般的对亲情的眷恋。试想，一个除夕还在羁旅途中的游子，之如曾经的远在武汉打拼的小东，心心念念的不正是那碗带有母亲抑或妻子体温的花边饺么？更遑论小东——一个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靠晦涩度日之人要怎样有勇气面对同村的“仇人债主”呢？

然而，当真情战胜敌意，当爱心打败龃齬，花边饺便成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双向奔赴，成了“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纽带表达。此时，用什么和馅，哪怕榆钱、齿苋；用什么擀皮，哪怕红薯粉、观音土——都不重要了。因为只要捏出花边，这劳什子便有了魂魄，让人流连缱绻，不忍卒吃。我想，这或许是对生命、对人性、对良善的莫大的敬畏与祭奠吧！

被开水沸煮得上下翻飞，竟是花边饺白鹤亮翅、鹞子翻身、神龙摆尾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