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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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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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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话端午

母亲住我家20天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大多是在我家度过的。老家五间瓦房,母亲床铺靠着南窗,阳光直射,热得厉害,加上苍蝇蚊子嗡嗡乱飞,有时睡个囫囵觉都难。母亲在我家里过夏天,虽谈不上享福,毕竟少了蚊蝇的侵扰,算是多少安稳了一些。

87岁的母亲,去年不慎跌了一跤,走路颇有些艰难。从北卧室到沙发,三五步的距离,母亲要扶着床沿、门框、沙发背,一点点地挪。我在一旁站着,有时搀扶一下,有时让母亲自己走,再难再慢,也需要锻炼不是!

上个星期天,母亲问我从哪里上班,离家几里,又问我是不是和妻在一个单位。我眼眶一热,赶紧转过脸去。我在学校教书,母亲一直引以为傲;妻子在工厂上班,时间紧,母亲也常说。现在母亲竟这样问我,我心里清楚,母亲是有点糊涂了。

昨天下午,母亲向我说起前天的事:我不在家,妻回来,进屋坐下;半天,母亲竟没认出来;后来开口说话,才确认是自己的儿媳。或许有一天,母亲会彻底不认识她的子女,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认识她,她是母亲,这就足够了!

我想延缓母亲的衰老,又没有灵丹妙药,只能和母亲多说说话,帮她回忆回忆远去的时光。

看到我买的粽子,母亲问我到端午节了吗,我说是,后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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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母亲以前过端午节的事,母亲絮叨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家里穷,鸡蛋都换盐换洋油了,攒了好长时间,才攒出端午节煮的鸡蛋来。你也知道,咱家鸡蛋都放在柜子旁边那个泥泵里,多的时候能攒个二三十个,走上两个亲戚,就光了。又没有钱,什么都用鸡蛋换,那时候东西便宜,一个鸡蛋能换二斤葱……

母亲说的这些我当然记得。我家的泥泵不大,下边盛了豆子,那是一年到头拿来换豆腐用的。上面放了一颗颗鸡蛋,油盐酱醋的生活费用,就指望这个泵子出了。我那时小,常被安排拿鸡蛋到门市部换东西;有时货郎来了,针头线脑的,也常去换。

母亲数着指头:生你的时候,你爷(老家称父亲爷)去你二奶奶家借了三个鸡蛋,整个月子,我就吃了那三个鸡蛋。后来有了,还给你二奶奶,人家也没要。你二奶奶,刚刚硬气的一个人……

母亲跟我说了八百遍了,上次还说梦到二奶奶叫她呢,说自己离走不远了。我知道母亲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安慰母亲说人什么梦都会做,现在活一百岁以上的太多了,俄罗斯有个老太太,99岁了还开坦克,还从飞机上往下跳呢。

母亲吓了一跳,说从飞机上跳下来,那还了得。我说有降落伞,不碍事,母亲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你二奶奶走的那年……母亲的话题又扯到二奶奶身上去了。

二奶奶家姓孙,在我家西边,隔着一户人家,风风雨雨几十年,二奶奶和母亲成了无话不拉的“闺蜜”,农忙时两天不见面,也得在院墙外喊一嗓子,捡紧要话拉上几句。农闲时节,不是你到我家喝茶,就是我到你家抽烟,加上附近要好的几个姊妹,一屋子总能凑上三五个。

二奶奶是对我家有恩的人。我家九口人,那时日子有些艰难,二奶奶家条件相对好些。记得那年采银花时节,二奶奶端给我家一瓢面,娘用它烧了多次面汤。我上初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交的书费,都是从二奶奶家借的。工作后,我一直回老家过年,总会抽个时间去找二奶奶坐坐,有时拿上包烟,有时带点瓜子。二奶奶很热情,只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最终撒手而去。我和她的小儿子同岁,儿时的玩伴,长大了的朋友,有时回老家碰上还会拉上一会。

绕了一圈,母亲话题才又回到端午节上:

煮鸡蛋用“黄牛一”,茅子山顶有,其它地方都没有,用它煮鸡蛋治头晕。你爷年年到那儿薅,回来这家一把,那家一把,就用完了。薅不到“黄牛一”回来就用青麦煮,一般年份端午节青麦不大好找。那年水库里干了,河滩的淤泥里种满了麦子,种的晚,长势强,端午节还是一片青。用青麦煮鸡蛋,能安神能解毒……

母亲说的,我还有印象,“黄牛一”细细的,叶子松针一样;软软的,像是河滩上刚探出头的牛毛梭。用青麦煮鸡蛋能安神能解毒,我还是听娘第一次说,不过青麦苗能解毒,《千金要方》和《本草纲目》中倒是都有记载。

记忆中,端午节那天早晨,娘将温热的鸡蛋塞在我们手里,说拿着,什么时候吃都行。其实,谁也舍不得马上吃掉,在那样物质贫乏的年代,鸡蛋属于高端食物,典型的奢侈品。如果染线的洋红没用完,母亲就会把鸡蛋染成红色,让我们拿在手里颇觉喜庆。跑到街上,一群孩子手里托着鸡蛋,那些没染过色的,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连同托着它的那双手,都多少有点局促不安了。

和母亲谈起手脚上系五色线的事,母亲又说:搓五色线,先得用洋红洋绿等把线染了色,晾干洗过再晾干,这样才不褪色,五色线系手脖脚脖上,防蝎子蚰蜒咬……

我还记得母亲给我手脖脚脖上系的五色线,渐渐被汗水润湿,沾了尘垢,直至僵硬,才舍得除下。后来稍微大点,觉得那是女孩子戴的东西,不好意思再往身上系了。

对了,还有荷包!母亲似乎一下子想起来:那时候都穿空心袄,有件褂子也舍不得套里边,夏天得穿……母亲又扯到别处去了。

荷包,我也戴过,蓝色,缀了小穗,里边放了艾叶,香香的,和小伙伴们凑在一起,比谁的香,眉飞色舞的,恨不得要飞起来。

看着我买的粽子,母亲说还是以前自己包的粽子香,那时候没大米,买上一斤;没红枣,亲戚邻居家要几个。用苇子叶包,也有用波勒叶包的。

我在记忆里搜寻,终于想起在老家已经绝迹的波勒树来,这么多年了,亏母亲还记得。至于包粽子,唯一记起的,就是娘和大姐二姐在小院的磨盘上,用长长的苇叶将红枣大米缠了一圈一圈,最终裹成一个个朴拙的大粽子。写到这里,我脑海里忽然想起包着粽子的好像是高粱叶啊!问母亲,母亲也忘却了。

我问母亲端午节是干什么的,母亲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打小就过这个节日。节日就是节日!八月十五、年,都是节日!母亲说。

我想给母亲讲讲屈原的故事,看母亲有些累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端午节在母亲心里是美丽的,自己的童年,还有孩子们的童年,像一串串珍珠,被端午节连在一起,干嘛非要在母亲美好的回忆里植上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呢!

可我的思绪却向着千载之前飞去,那个“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大夫,以一己之力对抗污浊的世界,成了那个黑暗社会唯一的光明。我想,他点亮的不光是那个时代,不只是楚国那一角天空!

忽然想起宋代张耒的《和端午》一诗:竞渡深悲千载冤,忠魂一去讵能还。国亡身殒今何有,只留离骚在世间。可是,我分明看到,披发长吟的屈大夫,投身汨罗江,把自己种成了亭亭净植的莲。屈大夫的影子,在中华大地上,无处不在啊!

今天,端午节已成了一个富有诗意和爱国传统的节日,寄托了国人对坚贞求索、不屈不挠的品质的缅怀和追求。端午节,以它独特的气质,静静地躺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孵化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爱国情和强国梦。

再看母亲,偎在沙发里,静静地睡着了。

(声明:图片来自于网络)

                                                                         2021.6.12

《和母亲话端午》,首发于齐鲁晚报齐鲁壹点2021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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