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

我家临着街，院门外有棵青桐，水桶那么粗，远望树身，觉得像是根金箍棒杵在那儿。

青桐树下散放着些石块，大人孩子没事都爱往这儿跑，下棋的，打扑克的，赶趟儿玩的，热闹得跟集市上似的。

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中，数王老四的腰板最直，直得仿佛我家的青桐树一般，大家都说王老四到死背也不会驼了。

吃过早饭，打着饱嗝，王老四走出院子，踱着步在街上闲逛，路上的人纷纷驻足，“四哥”“王叔”“王爷爷”地问候个不停。王老四当过兵，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王老四吃过没文化的苦，拼了命地供养两个孩子，后来儿子出息了，一个做了县长，一个成了报社的记者，王老四享起了清福，成了十里八村名气最响的老人了。

王老四爱下棋，“安六”绝对是把高手，大家下不过他，轮流上，王老四笑眯眯地拈子，落子，然后挺直腰板，看对方怎样愁眉苦脸地应对。

我常站在边上看棋，慢慢地棋艺高了起来，觉得和王老四对弈的那些人棋子安不到点子上，走棋时又犹豫不决，看得着急起来，索性看别人打牌去了。

吃饭的时候，爹和娘常把话题扯到王老四身上。

爹说你看王老四腰板直的！

娘说人家两个孩子出息，要不是人家那县长儿子，就咱这小山村，能大街小巷都修成水泥路。

爹说也是，虎子你要好好上学，长大了有出息，到时候爹的腰也直。

我说爹你的腰现在也不如人家的直。

爹说我这腰还不是前年在工地上伤的，要不是医疗条件好，你爹就站不起来了。

爹说的是前年工地上的一场事故：正建着的房子忽然塌了，爹和另外两个人被埋在了下面。后来，爹得救了，那两个人没醒过来。出院后爹的腰弯了，娘说什么也不让爹再去工地，爹就买了几只小羊放着，现在院子里已经二十多只了。

娘说虎子是得好好上，你看人家王老四家的酒一箱一箱的，光那酒瓶看着就好，到时候逢年过节给你爹买上几箱，也不用你爹去打那一块钱一斤的散酒了。

爹爱喝酒，每天晚饭前都喝，有时娘也喝点，我就忙着给爹和娘倒酒。爹有个能装十斤的酒桶，一个月要去镇上打两回酒。

我说我有钱才不给爹买酒呢，爹喝醉了酒骂人。

爹说你个兔崽子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我说你现在就骂我了，娘说是不？

娘说行了，虎子你吃完了出去玩吧！

我正等这一句话呢，娘话音刚落，我就窜出了院子。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13岁，上小学六年级。暑假后，我就去镇里中学读书了，后来回家见过两次王老四，我喊他王爷爷，他摸着我的头说，虎子好好上，将来超过你大柱叔。大柱是王老四当了县长的儿子。

元旦回家，听村里人在纷纷议论王老四的儿子。我在街上没看到王老四，回家问爹，爹说王老四的县长儿子被抓起来了，听说贪污了不知多少万呢，最少得判十年。

娘说该抓，就是王老四年纪大了，老伴又走了，儿子还得坐牢，王老四还不知道能熬到儿子出来不？

我说王爷爷身子骨那么好，二十年也没问题。

娘说，王老四要面子，儿子丢他人了，他觉得没脸，个把月没过来下棋了。

爹说是，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啊，二儿子刚离了婚，大儿子又成了贪污犯！

寒假里的一天，我在王老四的家门前看见了他，身子向前弓着，腰弯得比我爹的还厉害些呢。

王老四的背驼了。

娘说爹的背是砸弯的，而王老四是断了脊梁，从心里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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