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一身阳光,推开门,轻轻走进老家的小院。
母亲在床上躺着,我走近喊了句。听见我的声音,母亲艰难地转过身来。
母亲已87岁,去年跌了一跤,能起床,能扶着床沿走上几步,坐下来吃顿饭,或是看会儿电视;其余时间,大多在床上躺着。
母亲让我扶她起来,靠着床头坐坐。我扶起母亲,在母亲身后垫了个枕头。母亲半倚在床头上,将这段时间的心里话絮叨了一遍。我忙着宽慰母亲。
母亲累了,躺下来休息。我和妻轻轻掩上门,坐在门外的两把造型朴拙的椅子上。
椅子是父亲自己做的。那时家里人口多,凳子少,父亲借了工具,仿照大嫂陪嫁的椅子,做了两把。父亲没学过木工,做的椅子样子粗糙却很结实,我们一坐就是三十年。
有风吹来,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院里那棵硕大的家槐树枝叶,洒在月台上,亮亮的晃来晃去。抬起头,正望见家槐树臂膀上巨大的伤口,一下子想起了父亲。
2015年,父亲第三次脑梗发作,送医院急救。住院当夜,一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大地。家槐树两条巨大的臂膀不堪积雪的重压,齐齐折断。母亲说,有个外乡人到过我家院子,说这棵家槐树能护佑我们全家,树旺人就旺。这话入了母亲心了,只要谈起这棵树,母亲总要拉拉这话。我心里暗笑母亲,嘴上却在敷衍着。不想这个外乡人的话竟在父亲身上应验了,家槐树断臂二十天后,父亲撒手西去。
家槐的南面墙根处残存着点柴火,那是以前码柴火垛的地方。印象中,秋天一到,我家的柴火垛就噌噌地往上涨。最熟悉的身影,就是父亲背着高过头顶一截的柴火,放下,一抱又一抱的,码到柴火垛上。望着小山一样的柴火垛,父亲仿佛心里就有了过日子的底气。可能在父亲一辈人心里,谁家的柴火垛高,谁家的日子就过得红火!柴火垛见底的时候,父亲会和村里其他的壮汉去十几里外的云彩崮拾柴,这一点我在《悠悠云彩崮》一文中已经作了描写。我想,一年四季,柴火垛始终码在父亲的心里。
柴火垛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杏树,父亲亲手栽的。记得小时候,东面的角落里,栽着一棵榆树,两棵椿树,几株槐树,几棵杨树。后来,父亲砍倒杨树槐树给大哥二哥盖了新房,砍倒椿树给我做了婚床,然后在空地上栽上了樱桃树。四月中旬,樱桃熟了,红红的藏在叶子间,连鸟雀都想先尝为快。我和弟弟妹妹轮流守在树下,吓唬鸟雀。一嗓子,能吓走鸟雀;一抬手,能够到一颗红艳欲滴的樱桃。樱桃树枯死后,父亲又在原地上栽上了杏树,一直到现在,麦香铺满田野的时节,黄黄的杏子挂满枝头,让人看着都觉喜庆,只是父亲早已不在,想来不禁让人倍感遗憾。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在两块地里栽上了桃树。我师范毕业那年,正赶上桃子大丰收。父亲挑了两筐又大又红的桃子下乡去卖,辗转十几个村庄,来回几十里路。那年价格好,5毛钱1斤,两筐桃子,能卖50元钱。卖完回家,喝点茶,吃上口饭,父亲又出发了。直到今天,我才恍然:父亲的挑子,足有一百多斤重啊!那年,父亲已58岁。年过半百的父亲,顶着烈日,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山路上气喘吁吁,汗湿衣衫……但父亲心里,肯定是甜的。
小院西北角长出了一片香椿树。那儿原先建过兔舍,几十只长毛兔活泼愉悦地呆在里边。那时,我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到野外薅草,回家倒进兔舍,小兔们排成一排,支着长长的耳朵,红红的嘴唇飞快地动着,草叶刷刷刷地吞了进去。后来养长毛兔不赚钱了,父亲又买了几十只鸡养在里边。母亲天天烀鸡食伺候,小鸡疯了似的长,很快长到一斤多重了。我们天天在鸡舍边看小鸡们在地上印梅花,或是看它们叽叽喳喳地嬉闹;有时,撒进几粒玉米,看小鸡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再有一个月,小鸡出栏,准能卖个好价钱,父亲跟母亲这样说的时候,高兴地合不拢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天晚上暴雨倾盆而下,父亲起来时,蜷缩在一起的小鸡已被淋得昏昏沉沉的,有的已僵直了身体。父亲冒雨将小鸡挪进筐里,搬进屋,放上破棉絮,给小鸡们取暖。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仅有四五只活了下来。我躺在被窝里,听父亲唉声叹气了半宿,又不敢出声。我知道,父亲对生活的美好憧憬,被这一场暴雨浇得透凉。父亲病了,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病好后,又扛上锄头,下地干活了。
家槐树下,躺着废弃磨盘的地方本来是有个粮囤的。粮囤两米多高,圆柱形,直径近两米。父亲将麦糠掺在黄泥里,灌进模子,制成大小一致的砖块。砖块干透了,一块块码起来,砌成一个像模像样的粮囤。粮囤下方安着个小小的木门,木门上了把锁。秋天收了瓜干,从上方倒入粮囤。秋收完毕,拿用秫秸和黄草编制而成的圆锥形顶盖盖上,取瓜干的时候,打开下方的小门即可。有一年收成好,粮囤里满满的,西堂屋里还堆放了一些。父亲满面喜色,那种每到二月份就开始靠救济粮度日的年份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墙角处零星地散放着几件农具,跟随父亲下地干活的场景一幕幕浮上了脑际:
父亲刨坑,我在后面放种或是插秧;父亲锄地,我跟在后面拾草;父亲推车,我在前方拼命拉;父亲割麦子,我在后面系麦捆;父亲打场走里圈,我跟随父亲的脚步走外圈;父亲扬场,我拿扫帚轻轻掠去麦糠;父亲掰玉米,我在身后提着编织袋;父亲擦瓜干,我一片片摆好……大旱的年份,井里的水少得盖不上井底,父亲到井里挑水,用井绳系在我腰上,放我下到井底;我用水瓢舀满水桶,父亲将水桶提上来,再放下井绳,将我提出井口……
2009年,父亲突然患上了脑梗,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还在急诊室里,闭着眼,手脚冰凉,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妻也是。好在哥姐都在,算是彼此多了点依靠。住院两个小时后,父亲醒来了,手脚也慢慢有了热感。其时正值傍晚时分,父亲不能说话,指指我,指指窗外。我不懂,父亲很是焦急,指了又指。大姐问父亲:是不是天晚了,让老三回家?父亲点点头,我眼眶一热,泪水又流下来了。
莫怀戚在《散步》中写到母亲:她现在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几十年下来,我和父母间也处成了这样。我是个慢吞吞的孩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惹父母生气,结了婚也是如此。我和妻结婚已二十余年,每次放假,我们第一时间都要赶回老家去,从没想到跑风景秀丽的地方玩上几天。在我看来,有父母在,小院就是人间最美的风景!
如果说生活是一方水塘,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就是塘底的水草。无风的日子,水清如晏,水草招摇而不失美好。可一旦被一个特殊的日子触到,那种痛,只有自己知道。比如今天,独自守着这父亲不在的父亲节……
父亲是个普通人,老党员,做过生产队保管,和别人一起承包过果园,也承包过生产队的荷塘,没积累任何财富,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我还是觉得父亲像山一样伟大:在那样穷愁潦倒的年代,和母亲一起,养育了我们七个子女,虽无法让我们个个成才,但却让我们学会了做人。
父亲是有遗憾的。我出生那年,爷爷去了闯东北的大伯家,从此,父子俩再没能见上一面。当爷爷去世的消息传来,父亲独自坐在磨盘上,暗暗流泪。未能在爷爷生前见上一面,这对17岁就失去母爱的父亲来说,绝对是个沉重的打击,也是心底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走了六年了,我一直不敢触碰这个话题,哪怕只言片语。
《诗经》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父母的恩德,真个像天一样的浩瀚无边啊!
今天父亲节,坐在电脑前,写下这么一点点文字,权当缅怀父亲。
有幸成为父子,是我和父亲前世的缘,也是我今生的福!
一世父子,一生念想!
《一世父子,一生念想》,首发于齐鲁晚报▪齐鲁壹点2021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