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户左右的小村庄,坐落在一块土坡之上。与别处错落有致的民居不同,是人为设计的样子,房子分列两排,呈街道状,中间一条大路。听父辈说,村庄原先在曹塥边上,六九年山洪暴发,村民的房子都让洪水冲垮了,集体搬到这儿。
顺着村里的大路往西走,过一小石桥,下面便是广袤的原野。
巍巍大别山,横亘在原野的西北。晴天的时候,极目远眺,你似乎可以看到那高山上的树,所谓“青山横北廓”是也。太阳落山的地方,也是一排远山,其中一座最高最尖的山峰,便是大名鼎鼎的天柱山,诗人李白游玩过。
南北走向的一条河,两岸被野生竹树缠绕,如一条翠绿的巨龙,正贯穿原野。人们叫她“老梅大河”,可能因其临近老梅树街。
这条河的正规名字叫“挂车河”,据说是因大别山余脉中的挂车山而得名,桐城四大河流之一。另三条分别是大沙河、龙眠河、孔城河。挂车河,发源于大别山余脉,汩汩山泉,经牯牛背水库汇集流出,蜿蜒三四十公里,最后流进嬉子湖,入长江。
小时的老梅大河,发山洪时波涛翻滚,平时仅中间十几米有水流过,清澈见底。河床上全是细软的黄沙,黄沙中间许多水洼。深一点的水洼里,常见小鱼游弋。夏天里,邻近村庄的孩子们都愿在河水中嬉戏。
旱时,牯牛背水库放水,水从老梅大河闸门进排洪渠,流入四通八达的沟渠,滋润万千稻田。
这里是皖中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一部分,人称“鱼米之乡”。
2.
虽说是鱼米之乡,但在我的童年,故乡极度贫困。
每年收完油菜籽,种两季水稻,但绝大多数稻谷都让生产队交了公粮。即便是丰收年,大人小孩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一枚小点的鸡蛋只能换二、三分钱。村民舍不得自家吃,攒着拿到大队部小店里换钱,买盐、酱油、作业本等日用品。
我们庄里有户人家,家里大小好几个男孩。母亲很疼孩子,每次哪个孩子生病,母亲就蒸个鸡蛋羹给这个孩子独享。
这年夏天,其中一个男孩嘴馋了,可又不生病,便琢磨怎么装场病。还真让他想出了个办法。那时夏日午睡,孩子们在院子树荫下垫两块石头,卸下门床放上去,便是一张凉床。这天,他趁大人们上午干活不在家,门板下拿掉一块石头,脚朝上头朝下躺着。血液下流,集中到脸上,时间不长脸便肿了。他起来找母亲,说生病了不舒服。母亲一看,心疼坏了,中午饭赶紧给这个宝贝儿子蒸了碗蛋羹。
没成想,这事让邻居家孩子看见了,下午玩耍时告知了这男孩的弟弟。弟弟一听不愿意了,马上跑去找母亲告了一状。男孩被母亲一顿痛骂,好久抬不起头来。当天晚上,母亲又拿出个鸡蛋,让其他几个孩子也吃上了鸡蛋羹,才平息了此事。
在那个贫困仍旧肆虐的年代,在我的童年和少年,鱼是美味,更是乐趣。
3.
故乡正常年份不缺雨。春节刚过,春雨便来了,淅淅沥沥地下。清明前后,冬天水少的池塘、沟渠,便都灌满了水。六月中旬至七月中旬,是桐城的梅雨季。这个时节,天就像被人捅了个窟窿,滂沱大雨连续几天十几天下个不停。
水多,鱼便多。
鱼多到什么程度?
一夜大雨后,村后山塘里的水漾了。一条出水沟排不及,水便绕过村民后屋的小水沟,流到村庄中间大路两旁的浅水沟。几条鱼跟着水流来了,在门前浅水沟里“突突”地上下游走。一个小孩见了大喊:“有鱼!”我和其他孩子闻声冲出家门,捉将起来。
闷热的上午,一位大婶摘菜回家,在水塘边行走。突然,水塘里跃出一个大鲤鱼。那鱼跳到田埂上,在青草上玩起了蹦极。大婶一见,扑了上去。拿回家时,这鱼还活蹦乱跳地,放到小水缸里养着。邻居孩子们都去看,羡慕得不行:怎么自己父母没摊上这等好事。
上学路上,有时能看见鱼在稻田里游。这些鱼是下雨天,池塘涨水时游出,水退后滞留下来的。小伙伴们忙脱了鞋,争着去捉。浅水里,小鲫鱼显得很笨,你轻轻靠近它,双手突然一合,便可牢牢地抓住了。深水洼里,大鲫鱼的劲很大,我们抓不住它,只好喊远处的村民。村民几下便得手了,鱼便成了他的了。我们嘴里虽不说,心里面总愤愤不平。
有个冬日早晨,池塘边一条大鲤鱼在晒太阳。刚开始我们以为是条死鱼,半边身子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在那一动不动。塘水冷而深,那鱼似乎触手或及,可小手就是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大鲤鱼似乎知道我们拿它没办法,慢悠悠地翻过肚皮,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往池塘中间游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踪影,让我们可惜了半天。
4.
在我小的时候,曹塥是一处近千米长连绵不断的弯曲水域。窄处六七米、宽处二十多米,上游下游都与泄洪渠相连。大约是蓄洪用的,又处在几个生产队的稻田之间,不放鱼苗,是允许外人捕鱼的。
有次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小舟上,三只鱼鹰轮流潜入水中,替他抓鱼:这是我当年见过的最高级的捕鱼方式。
那小舟很窄,现在想来,最宽处也就四十厘米吧,但很长,约有三米。那人站在舟的中间,手握一根长长的竹杆,撑水而行。船头尖而高,侠客一样的鱼鹰站在上面。鱼鹰羽毛呈深褐色,翅膀长长的,嘴大大的,十分的威风。捕鱼时,那人坐下来,用竹杆指挥鱼鹰下水。鱼鹰跳入水中,游几下,突然一个猛子直插水中,“嗖”地一声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们惊奇间,它在小船的另一边出现了,嘴里叨着一条大鱼,飞上船来。那人取下大鱼,往鱼鹰嘴里塞了条小鱼,便又让它下水了。我当时很疑惑,那鱼鹰为何不直接把大鱼吞到肚里。
在曹塥里,我还见过另一种捕鱼方法。有个人坐在一个很大的圆形木盆上,将白色的丝网,从岸这边布到岸那边。隔上七八米,又布上一排鱼网。布好网,那人半站着上下使劲地摇晃木盆,水便四处高底荡漾开来。那样子很笨拙,很滑稽,孩子们看了哈哈大笑。之后,他又用木浆在两排鱼网间的水里,使劲地拍打,将鱼往两边的网上撵。拍打几遍之后,开始收网,我看到许多苍条子鱼粘在网上。
村里大孩子们常用的捕鱼方式,是设陷阱,用鱼笼或鱼斗。
鱼笼是用竹子编的,前面是漏斗状,鱼从开口处游进去,便被收紧的交叉蔑条困在笼子里。鱼笼多放在鱼塘出水处的水沟里,砌上坝,水只能从笼中经过。鱼塘出口处都有竹栅栏拦着,大鱼出不去,鱼笼只能抓到稍大点的鲫鱼。
鱼斗简陋多了,先用竹子围成个四方型,再将一根竹子剖开两半,直线交叉系好弯曲,下端绑到四方型边的中线上,四方型下面装上窗纱网。网中,准备好鱼喜欢吃的东西。鱼斗放置在池塘边的浅水处,竹子顶端露在水面上。过几分钟,估计鱼在网中吃开了,就用棍棒把鱼斗挑起来。这时动作必须快,不然鱼一惊,就跑了。鱼斗捕鱼效果不好,能捕到的只是一些小鱼小虾。
5.
有年天旱,曹塥的水被抽到稻田里,上游一个相对独立的方形池塘,变浅了。有村民发现里面有很多鱼,马上跑回生产队喊:“上曹塥方塘抓鱼啦!”
那是个夏日的上午,我和母亲在家,母亲忙家务,只我是个闲人。大人、孩子闻声纷纷冲出家门,有拿鱼网的,有拿鸡罩笼的,有拿竹筐的,有拿桶的,浩浩荡荡向曹塥跑。我家当时似乎什么抓鱼的工具都没有,便拿了个洗脸盆,跟在众人身后跑。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面十分搞笑。
邻庄较近,跑得快的人已经下水。长宽都不到二十米的池塘,水深也就三四十厘米。我们一到,男的女的,大孩子小孩子,池塘上下一下子挤满了几十口人。争抢声、水声、鱼的跳跃声,响成一片。不时有人大喊:“又抓到一条!”我那时还小,大鱼在我双脚之间乱窜,力大而身滑,像西游记里猪八戒变的鱼在戏耍妖精。我不敢上塘中间,只在塘边稍浅点的水中抓。脸盆实在不中用,抓了好一会,手中仍空空如也,只能干着急。一位姐姐站在岸上笑话我:“你劲儿太小了,又没工具。”正在这时,一条大鲤鱼可能被惊着了,从塘中间跃过泥浆水,向我所在的岸边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那鱼一上岸,我就把脸盆按了上去。回到家,妈妈很惊奇:“你这小人,还能抓到一条这么大的鱼!”现在想来,那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那是我见过的最热闹的一次抓鱼场面。邻村的一个村民,因为有个撑网,逮了十几条大鱼。我们生产队有位村民特别会抓,徒手捉了好几条。
生产队的几个鱼塘,投的鱼苗多是混子(草鱼)、家鱼(花鲢),也没见人正经喂过,长得很慢,所以是几年才轮流抽干一次,在过年前按工分抓阄分鱼。有个年底,打谷场边上的大鱼塘丰收了,有几条大鱼,比小孩子的身体还要高,让人啧啧称奇。
6.
忘了什么时间开始,生产队家家都有了撑网。撑网,前面是一根半米长、两寸厚的木头,后面是半园型铁圈,下面兜着个塑料鱼网,木头和铁圈中间用铁丝绑着一根长的粗竹杆当撑子。大孩子们拿着撑网,星期天在水沟里撑鱼。没多久,大小水沟里大点的鱼就被逮净了。
又忘了是什么时间,哥哥那一班大男孩,突然时兴起钓鱼。竹园里砍根竹子;从串村的卖货郎处,用过年攒下的鸡胃上的干皮(也叫鸡金,收了可做药材)换了鱼线、鱼钩;把鹅翅膀上掉下来的大羽毛的脊剪成小断,串在线上作浮子;再挖几条蚯蚓作饵,搬个小凳子,就可以开钓了。
那时生产队里的鱼塘都让孩子们钓鱼,前提是不能钓放养的鱼,钓到了也要放回去。大家的目标主要是鲫鱼、鲶鱼等野生鱼。哥哥钓鱼我是跟班,但哥哥的钓鱼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有次好不容易钓到一条大鱼,他使劲往上一提,只见那鱼随着线抛向塘中间,银白色的鱼身一闪,从线上滑落,“砰”的一声落入水中,溅起阵阵涟漪。还有一次,他因鱼总是不上钩,放着鱼杆,跑到一边和人说话,过路的村民看见鱼浮在动,提起杆来就是一条鲫鱼。
我邻居家的高个子男孩,比我哥还少两岁,是个钓鱼高手。他会选位置,会打窝,每次钓鱼,都能钓很多条鲫鱼,让人嫉妒。
7.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姐姐嫁人了,哥哥上高中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妹妹。平日里,肉蛋是不敢想的,为了解馋,星期天我便拿着撑网,带着妹妹,出门逮鱼。
只要不涨水,溪沟里的鱼就很少。大人要做的事很多,不屑为一两条小鱼费功夫。那时的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沿着溪沟,东一下西一下,每次总能抓到一条稍大点的鲫鱼,配上泥鳅、苍条、虾等,勉强能凑一小碗。
有一次,实在没抓着稍大点的鱼,懊恼间拿着撑网,对着鱼塘出水口一个深窝里扎了一网,竟然网住了一条很大的翘嘴白鱼,两个人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做鱼很简单。妈妈处理好小鱼的鱼鳞和内脏,放小碗里,撒点盐,加上姜丝和葱花,再添两滴菜籽油。小碗直接放在饭锅里煮,米饭熟了,鱼也熟了,揭起锅盖,鱼香四溢。
童年远去。
如今,老梅大河的黄沙已不见,都被人挖走建高楼了。河床低了很多,河沙有点泛黑,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污染了,还是上游有什么矿。村民的稻田被大户承包,一年只插一季水稻,用水少了,很少再从水库、大河中调水,溪水里便难见鱼虾的踪影。池塘都被私人承包了,一般不让钓鱼。只有那大别山,还在远处高高地矗立着,似乎在见证那一段难忘的岁月。
小时候抓鱼的乐趣,现在的孩子们是享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