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女孩

1、

小时候，我所在的生产大队（后来叫村）分成六个生产小队。我所在的生产小队，离大队部最远。

生产小队是个独立的小村庄，三十几户人家。村庄里地位最高的，一个是队长家，一个是老师家。老师家有一个小女孩和我岁数一样大，很漂亮，她妈妈把她打扮得像个小仙女，总穿着崭新的衣服，白白净净的，和别的农村女孩不一样。

记得一个夏天的下午，小女孩吃坏了肚子。她妈妈急坏了，有经验的邻居说用清凉油抹肚脐眼就能好。大家伙儿找来清凉油，把小女孩按在门前的竹床上，掀开小肚脐就抹。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那场面，就跟过年杀猪一样。

小女孩偶尔上我家院子里玩，她妈妈一叫，她像只轻盈的小鸟，一会儿便飞走了。

2、

长大了一些，父亲让我跟着几个大孩子去大队小学报名上学。面试的老师问了我的年龄，嫌小，不收。父亲便托人把我送到邻近大队上学。

我那时没开窍，只记得语文书开头是三句“万岁”，其他的都没记住，每天只是傻玩。现在有印象的就一个场景：一个干巴瘦的老汉在学校操场上为全校师生忆苦思甜，说解放前地主很坏很坏，平时让他干很多活，过年他却只能吃糠就野菜。讲着讲着，他就哽咽着哭起来，老师适时上来把他请下去了。

教语文的班主任，看上我姐姐了，但姐姐嫌班主任老师个子矮，没相中他。班主任为了讨好我们家，隐瞒了我学业的真实情况。学期末，每次都给发个奖状，我傻乎乎拿回来哄父母高兴。

后来，姐姐知道了实情，嫌我学习不好给她丢人，特地辅导过我一次，教我写字。她写的字清秀漂亮，我写得又大又笨，歪歪扭扭。那晚她敲了我许多次脑袋，现在想来脑壳都还觉得疼。可能是她认定我不是学习的料，恨铁不成钢，之后没再管过我学习。

父亲三年级时将我转回本大队小学。本大队小学管得严，我一过来就露馅了，语文数学都跟不上班。

三年级语文老师要求每篇课文都必须背，学期初在班级墙上按第几课、姓名、得分，列表张榜。背得好的填上100分90分，用红色标；一般的80分70分，用蓝色标；我的得分好长时间一直是黑色的，60分及以下，最后才偶尔有次蓝色、红色。数学更是一塌糊涂，总是最后一名。百分题，最少时考过17分，让同生产小队的舅家小女儿好笑话。

那时因学习不好，我在班里抬不起头来，没人愿意和我玩。老师也总是批评，私下里还和别的老师议论，说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他哥哥。哥哥那时在上高中，能上高中的孩子当时是不多的，学习好还要成份好，我家是贫下中农。

新一年该上四年级，那天早上，教语文的班主任老师很和蔼地告诉我：“你不用在我们班了，一会有要你的。”过了一会，有个男孩来叫我和另外两个男生，我便与邻家小女孩在同一班了。

3、

重新学三年级，可能是我的脑子开窍了，也可能是这一班孩子的基础都不好，我成了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语文我学会了查字典，查得比新语文老师都快，多次被表扬。

记得有一次期中数学只考了75分，仍是班上第一。出成绩那天，刚要进校门，就碰上教我数学的校长。他气呼呼地揪住我的耳朵，喊着：“前阵子还表扬你，这次又没用功，考这么差!”众目睽睽之下，他揪着耳朵把我拎进教室，让我在全校学生面前丢尽了脸。

进了教室还没完，命我在黑报前面对着全班罚站，邻家小女孩来了，好奇地盯着我看。当时涨红了脸，真想地上裂条缝，我一头钻下去。直到上课讲题时，他才让我回到座位上。同桌很不理解，怎么考第一还挨打，我说我也不知道。

三年级时，我在全校学生面前还丢过一次脸。

农村小学没上过音乐课。不知为何，那天教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心血来潮，把全校三、四、五年级的孩子集中到一个大教室，教大家唱歌。我坐在后几排位置，藏在人堆里。教了几遍后，老师抽同学唱。抽了两位唱了后，奇怪，抽上我了。我根本不会唱，站起来，直接急哭了。这老师盯着我：“哭什么？”看我哭得更厉害了，便让我坐下，继而发表评论说：“不会，哭，说明知道廉耻，还有救。”

后来知道，这语文老师在我们大队，是真正的才子，不仅语文教毕业班，音乐书法绘画样样精通。大队部墙上宣传革命的仿宋体标语，都是他用刷子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四年级时，有一次他代课来教绘画，画的是一辆公共汽车，那种在黑板上画的粉笔简笔画。我在绘画本上学着画的时候，给公共汽车配上了公路和几棵柳树，为此获得了他的表扬，说有创意。

五年级时，他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是他指定的班长。第一次他给我们上作文课，让写《有意义的一天》，我写的是帮妈妈洗衣服，又受到他的表扬，说从小事入手，很好。那一年，毕业班来了个年轻的数学老师，这个师范生很会与学生打成一片，还与我们比赛，看一晚上能解出多少道应用题。毕业班两位老师都很会教，鼓动着孩子们热火朝天地赛着学。

4、

小学同班三年，我总是丢人现眼，邻家女孩在我心里却没留下特别印象，反而不如我五年级的同桌女生引起我的关注多。

这女生学习不好，做作业、考试总偷看我的。我用粉笔划了“三八线”，不许她越界。那时真傻，一点不知怜香惜玉。这女生长得也很好看，后来没上初中，不知是家境不好，还是没有考上。

五年级时，下午先有一堂毛笔练字课。写得好的字，语文老师用红笔划个圈，同学们常比谁的红圈多。星期天，我便拿着毛笔在家练字。邻家小女孩的妈妈有次见了，感慨地说，这孩子还知道练字，真不错，我家那个只知道疯玩。

小学考初中，邻家女孩差了几分，据说是她当老师的爸爸托人，才进了初中。初中时，她仍然很漂亮，但与其他农村女孩相比，好像没什么区别了。有时穿着一双花袜子，显得俗气。

初一下学期，数学老师是新毕业的师范生，长得很帅。有一次，我看到他讲课时，一直微笑着盯着邻家女孩看。我盯着数学老师，他注意到我发现他盯着邻家女孩，瞪了我一眼。我觉着这个数学老师对我没好感，对数学课渐渐很排斥。据说那老师课讲得不错，但我的数学从升初中时的满分，渐渐沦落到不及格。在中考和高中阶段，我为此吃尽了苦头。

初二时，邻家女孩爸爸民办老师转正，从小学调来初中，教我们生物。她爸爸平时对村里孩子板着脸，没有一丝笑意。孩子们都不喜欢他，但怕他，对他敬而远之。他讲课时，却总露着些笑意，讲花的构造，细胞的结构，感觉讲得不好不坏。也许是生物课本身很有趣，也许是为了证明什么，我上课用心听，下课用心记，生物也考了80多分。

记得生产小队有个同班男生也很用功，经常晚上学到很晚。邻家女孩有次表示很佩服他，我听了，便学得更起劲。初三快毕业时第一轮选拔，邻家女孩和那个小男生都没选上，被学校打发回家，没能参加中考。

我那时特别欣赏班上一个高个子女生。她的作文很好，经常和我的作文一起被语文老师当范文读，但我觉得她写得比我好。

这女生是老街上的，父母吃商品粮，和我们不是一个阶层。她穿得很雅致，在那时我的眼中，她才是真正的小仙女。初中男女生不说话，放学路上，偶尔远远地望上一眼，长发飘飘，感觉非常美。可惜她除语文好，别的课都不算好，也没能参加中考。

5、

初三第一轮选拔结果公布后，教室里空荡荡的，上午还两个班，下午包括七八个复读生，只有二十多人留了下来，继续准备中考。那么多半大不大的孩子，就这样停下了上学的步伐，不知面对他们的，将是怎样的人生。

现在还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斜斜的夕阳照进教室，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悲凉。当场奋笔疾书，写下了一首感伤的小诗。邻桌学霸男生看见了，笑话我：“大家都在紧张学习，你还有闲心写这没用的东西!”

高中时，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求学。邻家女孩在家务农。

我上大学时，一年放暑假回来，听说邻家女孩嫁人了。男方是远处镇上的司机，家庭条件不错。

又过了些年，回家时听邻居聊天，她过得不算好，丈夫经常出差在外，很少回家。

后来，我也结婚了。有一次过年回老家，遇到回娘家的她，身材胖得走了形。我那天起得挺早，忘了刮胡子。她看了看我，笑着说：“见老了。”那时我三十多岁。

又过了些年，听人说，她成了女强人，经营着一家自己的企业。

我写的题目虽是邻家女孩，回忆的却是我自己懵懂的时光。我跌跌撞撞的童年和少年，她可能只是在无意中陪伴，于我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而今，我白头发已经很多了，不知现在的她，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