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

    一

1、

知天命之年，周日下午，对着茶桌，我的大学同学赖小明，跟我聊他的故事。窗外，海棠花开得正盛，但在昨夜的风雨中，花瓣掉落一地，显得凄凉而美丽。

赖小明说，他曾经以为，那些童年的玩伴，少年的同学，连他自己，都是茫茫星海的一颗流星，运行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偶然相遇，彼此看一眼，便被命运之力驱使，相忘于江湖。

他说，再次审视自己的人生，他确认，他生命中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是一个量子，一根永远在振动的弦。量子与量子之间，因为振动发生扰动，多数人不在同一频率，互不相干。可有的人的存在，能扰动另一个人；有的人，则被别人扰动；只有极个别人，可以相互扰动，彼此共振，发生一生一世或者三生三世爱的纠缠。

2、

赖小明说，他十二三岁那年，做过一个美丽的梦。

邻庄的打谷场上，许多人在阳光下跳舞。那阳光是秋日的，应该是黄昏时分，温暖，但不耀眼。有人在抚琴，有人在打鼓，那乐声悠扬，那节奏欢快。跳舞的人们，喜气洋洋，应是在庆祝丰收。赖小明与一个高个子长头发女孩，在人群中翩翩起舞，无比快乐，无比幸福。

赖小明说，他一直记得这个梦，是因为此梦不合情理。

首先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人家还没有电视，只有喇叭，音乐倒是常听到，跳舞从没见过，梦境从何而来？

二是赖小明从小五音不全，一辈子没有真正学会跳舞，他怎会在十二三岁的梦里翩翩起舞？

3、

赖小明说，他理解这个梦，是上大学时。

赖小明所在的村庄和邻庄坐落在一个巨大的黄土坡上。邻庄建墩有几户人家，住在杨家寨。杨家寨在黄土坡的旁边，是一座高大的土山，一条护寨河环绕，只有一个石桥与外面相连。那几户人家，嫌去杨家寨的路通行不便，要拓宽。那条路在赖小明村庄的东北角，绕着一个不高的黄土山走，旁边是一个水塘。拓路需侵占那矗立一边的土山。施工过程中，村民挖出了一些光滑石片，还有不少陶罐碎片，不过没人当回事。

村庄里有个爱好书法的少年，叫许三。许三是村里的文化人，懂的多。他路过看到黑色草木灰，见着那些扔在一边的石片，磨得光滑，前端稍尖，像是古人用的东西，便拿到城里的博物馆找人鉴定。博物馆长亲自接待了他，看了石片，认定为新石器时代古人造的箭头，可以绑在枝条上，用弓发射出去，如再长些也可绑在木棒上，当矛用。

馆长郑重收下文物，那时进博物馆展厅是收费的，馆长奖励他免费参观。现在，那些石片静静地躺在桐都市文庙旁边新盖的博物馆内，供人观看，彰显当地悠久的历史与厚重的文化。据说此地还挖出过石斧等文物，但不知去向。如今，村庄后面那个土山旁，立着一个石碑，叫“建墩遗址”，上面载明，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方圆五百米不许动土。这是后话。

在大学里，赖小明痴迷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看到荣格的书，知道了“集体无意识”。人类祖先的精神沉积物，可经遗传获得，处在人的潜意识的最低层，在个体一生中可能从未被意识到，但它无时不在寻求表现，可通过梦幻等形式呈现出来。

古老祖先们就住在赖小明家所在的大黄土坡上，他们丰收之后在打谷场上狂欢。那年代丰收不易，这幸福时光深刻地印在古老祖先的脑海里。赖小明说把两者一结合，豁然开朗：那个美丽的梦，是家乡遥远年代的古老场景，经祖祖辈辈遗传下来，在他少年的梦里浮现，给他一个神秘的暗示。

4、

赖小明讲故事，有点故弄玄虚，搞了这一大通让人不懂的东西，又是流星，又是量子，又是梦，又是集体无意识，让人头昏。

他说，《红楼梦》开头不也挺玄乎，也没人说不好，“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这辈子的痛苦与欢乐，从这个梦开始。”

赖小明说，他初中数学不好，中考总分不高，被录取到一个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古镇中学。

那时到古镇很不便，先走一公里的土路，到省道上搭三轮车向北到十几公里外的城里汽车站，从汽车站转坐三轮车往东北方向再跑十几公里。

古镇有一千多年历史，三国时属东吴，明清时期是长江地区重要的水运码头。镇上的老街，总长约三公里，街道宽三米左右，路面是大块的麻石条所铺，石条两边有深深的车辙，昭示着曾经的繁华。

老街的房屋，皆青砖灰瓦，木镂花窗，飞檐翘角，是典型的徽派建筑。老街上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古镇中学，在老街的中段。进去一条百米长的小巷，看见个门，进去顺着白墙，左手边一池清水，水对面是一排平房，那是教师宿舍。前面还是一面白墙，墙上又是一道小门，进去就是校园，一方宁静之地。

赖小明说，在古镇中学，他遇上了那个一辈子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二

5、

赖小明说，高一开学不久，班上转来一个女生。据同学讲，她是因父母工作调动，来借读的。班主任领杨迎春进来，给同学们介绍时，赖小明说就像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一样，感觉以前见过。他突然记起少时的那个梦，那个梦中女孩。

杨迎春个子高挑，长发齐肩，眼睛大，皮肤白。杨迎春的声音里带着神奇的磁力，牵着赖小明的心脏一颤一颤的。赖小明说，后来他知道了，那就是恋爱的感觉。

赖小明之后知道，那不是恋爱，那是单相思。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单相思是赖小明一个人的事。可惜，这是天下绝大多数少男少女，都要经历的悲哀。

后来知道，杨迎春母亲在市政府部门工作，父亲在国企，杨迎春的人生路，父母早规划好了。赖小明家在农村，父母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他的前路还是一片混沌，看不见未来的方向。十六岁的少年赖小明不知天高地厚，杨迎春于他，是两个量子，杨迎春的存在，强烈地扰动着他的心神，他要用青春的生命“振动”，唤醒她前世的记忆——咱俩是有缘之人。

赖小明说，那时懵懂，根本不知道单相思毁天灭地的破坏力，它差点毁了赖小明，也害了杨迎春。

6、

赖小明现在能够客观分析，自己那时为什么会早恋。

古镇中学离家远，半个月一个月赖小明才能回次家。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赖小明特别想家。那时学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语文老师讲移步换景的写作手法。赖小明就用这手法，写他放学后，走到学校南门外，沿着古镇河堤，下到稻田与池塘交错的田野里，见景思乡的情形。作文情感细腻真挚，被语文老师在全年级当范文念。

一个思乡少年，一个正在被空间和时间切断与父母联系的独立个体，他还没有学会思考，便身处无边的孤独。

赖小明问我：“老桂，你能理解吗？”我不耐烦他的学究气，只想听故事：“阿赖，你有屁快放，别这么啰里啰嗦！”

7、

赖小明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杨迎春。

从早到晚，赖小明的视线无时无刻不在追逐那美丽的身影，却又不敢明目张胆。那时男女生之间不说话，早恋更是忌讳。周六放假，近处的同学都回家。不回家时，赖小明会远远地关注着，杨迎春从女生宿舍走出来，和同伴往校外走，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老街转角处。

周末是赖小明最痛苦的时候。杨迎春不在，赖小明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赖小明开始追问，活着是为了什么？生存的意义何在？

“老桂，你别笑！这虽是哲学问题，但在那时，那种心里放空的感觉，真快要了我的命！”赖小明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赖小明那时太小，没有思考力，也没人可以交流，他找不到答案。

赖小明现在庆幸，上世纪八零年代的中国，是诗的国度，当时一份省会办的《诗歌报》在校园传看，他跟着学，开始写诗，虽说文笔是稚嫩的。

赖小明在日记中，用诗文倾诉对她的喜欢，对她牵肠挂肚的思念，对一生一世相伴的憧憬。单相思，苦涩而又甜蜜。

周日晚上自习课，杨迎春出现了，赖小明的人生一下子又充满了意义，像满血复活的武士，开始应对新一周的课程挑战。

8、

那段时间，赖小明人生的意义，随着杨迎春的出现而存在，随着杨迎春的消失而消失。

一周一周循环往复，情绪如浪涛起伏，又如烈火煎熬。

失眠很快盯上了赖小明，晚上兴奋，白天没精神。

随后是抑郁，情绪总是很低落，害怕阴雨天，之后到了见月伤心、见花落泪的程度。

一边是紧张的高中课程，一边是因单相思造成的长期失眠。一边是狂热的爱恋，一边是无处倾诉的苦闷。

其实还有一点，那时赖小明自己还不自觉：十六七岁，正是赖小明长个子的年龄，贫困的家庭没有给他多少生活费，还要省出钱来偶尔买本课外书。食堂里五分钱冬瓜汤，是他常吃的菜，没多少油水，一角五分豆干炒菜只中午这餐吃，二角五分一小碟粉蒸肉，一两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贵菜舍不得吃，大米是自家带来换饭票的，可以多吃点米饭。但米饭不经饿，有个星期天中午，赖小明一连打了三次米饭，花了一斤半饭票，才填饱肚皮。可以说，那时的他，一直处在营养不良的边缘。

几个原因叠加，时间不长，赖小明的精神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去镇上的医院，一位年轻的医生很有经验地告诉他，这是神经衰弱，专业名称“神经官能症”，给他开了一大瓶补脑汁。

写作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9、

如果把相思比作一团火，生活和学习比作房子，那火烧漏了赖小明自己的房子之后，开始殃及无辜，点着杨迎春的房子。

赖小明说，情况当时是这样的：在强烈的倾诉欲望支配下，有一天晚饭后，他早早来到教室，趁教室没人，做贼一样，将一首情诗，偷偷塞进了杨迎春上锁的课桌洞。

“没想到啊，阿赖，你当时色胆包天啊！”

赖小明立即纠正：“是‘情’胆包天好吧？”在那时赖小明的心中，杨迎春是圣洁无比的女神，容不得任何玷污。

做贼，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

“赖小明，你知道这种行为现在叫什么吗？性骚扰！”

“你用词准确点好不好？！”赖小明有点生气了：“依当时的情形，顶多叫‘情’骚扰！”

那时班上会写诗的同学没几个，班级和学校的墙报上就能查出来。杨迎春很快猜到，作案的人是赖小明，并很快采取了行动。一天吃过晚饭，她早早来到教室，打开书桌又看到诗，抓了个现行。

“这诗是你写的吧？”杨迎春问，教室只有他和她。

赖小明慌张地站了起来：“是、是……”

杨迎春顿了顿，像是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别再写了，好好学你的习吧！”又顿了片刻，她拿着书本，自己回宿舍自习去了。

10、

赖小明说，那时的他就是懦弱的。他在想象中无数次演练过两人单独相处时，该如何表明心迹。可真有机会面对面，他紧张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那时学校明令禁止恋爱。而且，男女生之间，很少交往，平时都不说话。赖小明怀着感激回忆说，杨迎春其实是仁慈的，她第一时间没有告诉班主任，而是选择向这个她并不了解的愣头青发出警告，给他留足了面子。

自己的单相思，逼着自己喜欢的人，没法在教室上自习，他很懊悔。可倾诉就像鸦片，一旦上了瘾，要戒掉是何其难也！

停了几天，赖小明给她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学习，但希望能继续写诗给她看。让她看看就好，不要影响学习。

“这想法是多么天真啊！”赖小明现在知道，这纯属自欺欺人。

持续不断出现的情诗，严重地影响了杨迎春的学习，她做了决断，挽救自己，也挽救这个陷入泥淖而不自知的可怜少年。

11、

一个周六放学后，班长叫住赖小明，班主任有请。

班主任兼着数学老师，他看见赖小明进来，故意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赖小明老实承认，因为他没干别的坏事。

“你这次数学单元考试考得这么差，不赶紧补，还写情诗，耽误别人学习，影响很坏啊！”班主任很严厉。

“我改，我再也不敢了。”

“把这些都拿回去吧。”赖小明接过自己写的诗和信，往回走。

那一刻，赖小明又愧又恨。恨自己，也恨杨迎春。

他回去后注意到，杨迎春其实是挑了几篇相对不那么“露骨”的文字，给的班主任，给他留了面子。

那个晚上，没回家的几个同学都去上晚自习了。赖小明拿过铁脸盆，掏出自己珍藏着的日记本，一页页地撕下来，和那些诗、信一起，点火烧掉。

他一边往火里扔，一边掉眼泪。

那一夜，他烧掉了自己苦涩的初恋。

12、

“然后呢？”我有点迫不及待。

“像两颗流星划过夜空，彼此望了一眼，就没有了然后。”赖小明形容当时的心情。

“高二下学期，杨迎春没再露面，听说转回到自己的高中了。”赖小明平复好心情，继续说。

赖小明说，高三时，他骑自行车去过杨迎春所在的一中，远远地看她，但没上前去打扰。至于杨迎春看没看见他，他不确定。

后来，听一位还与她有过联系的女同学说，杨迎春高三时成绩也不算好，她父母觉得她考大学进机关希望不大，按备用方案，送她参了军。

赖小明因数学没跟上趟，第一次高考总分差了几分，复读一年，考上了外省大学的中文系。

中文系的同学，多在读文学作品，赖小明却迷上了哲学、心理学。赖小明解释，学哲学，是在寻找答案：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学心理学，是在自我疗伤，继续与单相思的后遗症——抑郁和神经衰弱作斗争。

“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赖小明说，相比较许多大而无当的理论，存在主义给了一个他觉得能接受的答案：存在先于意义，人都是被抛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本没有意义，但你可以选择，选择过你认为有意义的生活。

13、

赖小明说，大学毕业前，怀着对复杂社会的恐惧，他和师资班的一个师妹谈起了恋爱。在他眼中，同学关系总是简单些。

平时与同学格格不入，如身在世外的赖小明，毕业后进入了世俗的人生轨道。他和师妹一起回到桐都市，他进了一家媒体，师妹在小学当老师。两人第二年领了结婚证，第三年便有了一个宝贝儿子。妻子贤惠，儿子可爱，赖小明那时觉得，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挺好。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虽然努力遗忘，但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那场刻骨铭心的初恋。

杨迎春一直是赖小明梦中的女孩。

无数次，杨迎春出现在他的梦里，然后突然就不见了，他在梦境里奔走，到处寻觅，然后在漆黑的夜里，哭醒过来。

但两个同频率的量子，终会发生扰动，只是赖小明当时没再奢望过。

          三

14、

再见杨迎春，时间已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

那天，领导临时安排赖小明带实习生去通信公司采访。活动现场，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过去一看，真的是她！

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脸应是瞬间涨红着的，发着烧。

“赖小明，是你呀！”带磁力的声音响起，她主动伸出手，赖小明慌乱中握了一下。

杨迎春长发披肩，身着藏青色职业裙装，微笑的眼睛带着好奇的神情，打量着赖小明。

活动这时开始了，两人分开各忙各的。

采访简单顺利，公司中午安排食堂留饭，杨迎春在陪。公司管宣传的主任和杨迎春所在部门的经理，得知媒体记者是杨迎春同学，使劲劝酒。赖小明虽说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了，酒量却没长劲，开始是红着脸，几杯之后脖子都红了。

久别重逢，杨迎春落落大方，互相大致问了情况。杨迎春入伍当的是通信兵，退伍后，按政策进了这家国企。临走时，杨迎春送出来，互留手机号，约好再聚。

赖小明说，这是他人生第二次与杨迎春说话，也是第一次与她面对面交流。以前的杨迎春只是赖小明脑海中的一个美丽的幻象，他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她。

15、

像一块石头凌空掉下来，赖小明的心海荡起了阵阵波澜。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杨迎春突然打过电话来，约赖小明晚上坐坐。赖小明和妻子说有事，晚上不在家吃饭。

那是一个环境优雅的休闲餐厅，有独立的包间，说话方便。这次杨迎春穿的是碎花连衣裙，仙气十足。她笑盈盈地走进来，把一个精致的小包放下：“早来啦。”

服务员跟着进来点菜。“你负责点菜，我负责结账。”赖小明忙说。

杨迎春接过菜谱，熟练地点了两菜一汤，又要了两杯柠檬水，“看你不能喝酒，咱们以水当酒。”

聊了聊工作，菜就上来了。杨迎春举起水杯：“这第一杯，正式庆祝咱们同学重逢！”

“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她说话做事，比赖小明想象的还要爽快：“我有件东西，想拿给你看。”

她从小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小心地从中取出两张泛黄的纸张。

赖小明一见，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熟悉的字迹，是当年赖小明的“大作”!

16、

迎春花

不知不觉中，阳光有了温度。吹在脸上的风不再寒冷，学校荷塘上的薄冰没了踪影，鸟儿的叫声也变得轻脆动人。冬天走了吗？

我沿着荷塘走，拐角处，草丛中，灰褐色的枝条上，生发出一粒粒饱满的花苞。有两朵已经开放，像两颗小太阳，静静地放射着金黄色的光芒。

这不是迎春花吗？春天真的来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外面下着雨，寒风扑面。我想起那迎春花，便撑了伞去看。细雨中，迎春的枝条倔强地伸展着，在风中摇曳。它似乎并不惧怕这凄风冷雨。

那早早盛开的小花朵，沾着雨水，湿淋淋的，固执地放射着光芒，似乎在向全世界壮严地宣告:春天就是来了！

习惯了冬风肆虐的枯草，沉默着；高高大大的白玉兰树，在冬末的天空中挥舞着粗大的枝桠，沉默着；桃树、梨树、海棠们也都沉默着……他们听到了迎春的号角了吗？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又露出笑脸，大地被烘得暖洋洋的。透过教室窗户，我看到荷池边，似乎飘来一大朵金黄色的云彩。我惊喜地跑过去，原来是迎春花们在怒发，无数小太阳连成片，热热闹闹的，自成一片春色。

这个时候，春天便不容置疑了，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百花齐放，万条柳绿。

不过到那时，迎春反而卸下了美丽的春妆。也许，第一个迎接春天，便是她最喜欢做的事。

17、

杨迎春手忙脚乱地从包中掏出纸巾，走近来，替赖小明擦眼泪，同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赖小明握住杨迎春伸过来的手，使劲贴在脸上，哭出声来。

过了好一会儿，赖小明松开她的手：“不好意思，没控制住。”

看赖小明擦去眼泪，杨迎春坐回对面，回忆当年的情形。

她说，打开课桌，第一次见到情诗，着实吓了一跳。

她当时既好奇又害怕，在猜，是谁写的。妈妈一直告戒她，不要早恋，学习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但每次见到那些诗，她禁不住要看，这确实影响学习，所以她想劝阻写诗的人。

劝阻不成。赖小明写信说，自己一定好好学习，但希望能继续写诗给她看，让她也不要耽误学习。她刚开始真信了，之后发现，这根本不现实。没办法，她只能求助班主任。

之后看到赖小明像是受到了沉重打击，她很后悔，她当时就很想安慰他，但又想，长痛不如短痛。由于爸妈从小的言语熏陶，她知道，那个时代，城乡差别如一座高山，农村孩子耽误学习，后果比城市孩子严重一万倍。

她说，她怕爸妈看见，赖小明的许多诗信她都撕了，只留下这一篇。一是它看上去像一篇作文；二是她特别喜欢这一篇，从中她看见了春的美，更看到了少年的情意。

她说，她一直都知道赖小明在媒体工作。只是上一次见了，她才有勇气，把心里藏了多年的话，跟他当面说出来。

赖小明说，刚开始，他确实恨她，但很快，就恨不起来。他一直强烈地压抑着自己对她的思念，但其实，这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所以高三时忍不住又去看她一回。

他把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做的梦告诉了她，梦中她丢了，他苦苦找寻。

听着听着，杨迎春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两人算是冰释前嫌。

临别，赖小明情不自禁给了杨迎春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甜蜜的拥抱，像在少年时的那个梦里，赖小明无比幸福。

赖小明说，他少年时所有受过的苦，这一刻都获得了超值回报。

           四

18、

“如果我和杨迎春的故事到此为止，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她也不会死。”赖小明痛苦地低下了头。

“死？”还在为赖小明圆满的初恋高兴的我，吓了一跳。

“是的，就在上个周六。昨天是她的头七。”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一行人骑摩托车驴行，回程途中，上午11点多，一个拐弯路口，她的车失控，撞上了一辆大卡车。”

骑行队一行六人，杨迎春和另一个女的，被安排在队伍中间，赖小明排在她后面。摩托车速度快，所以驴行队员之间的间隔较大。盘山路上，踏车飞驰的杨迎春潇洒身影，在赖小明的眼中，时隐时现。

突然，一声异响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一个不祥的预感划过赖小明的脑际，他赶紧加快速度。前面的拐弯处，一辆大卡车停下了。杨迎春的蓝色摩托车倒在大卡车旁，人不见了。大卡车司机站在路边慌张地打着电话。

赖小明停下车，奔过来，杨迎春躺在公路沟边的一块大石头旁。

“迎春！迎春！”赖小明撕心烈肺地呼喊着，但没有一点回应。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他快疯了。

他掏出电话打120，对方说已接到电话，救护车正往这里赶。

后面的骑友赶过来，前面的骑友也赶过来，心脏复苏，人工呼吸，都没有反应。

交警来了，120来了。

杨迎春被送进医院，巨大撞击导致颅脑损伤，确认死亡。

她的父母赶了过来。她的女儿赶了过来。

天，在这一刻，塌了！

19、

“那根和我共振半辈子的生命之弦，就这样断了！”赖小明陷入深深的自责：“都是我害了她！”

“怎么这样说？”我不解：这只是场意外。

“她是因为我，才爱上骑行的。”

歇了一个冬天，那是骑行队春天第一场活动——再游龙眠山龙井悬瀑。这次骑行难度不大，离城区也不远，谁也没有料到，事故会以这样方式突然到来。

那天一早，骑友们按约聚到一个小店吃早饭。最后整理一遍装备，六个人开开心心出发了。出城区向西北进龙眠山，跑了20多公里山间公路，就到了“龙井悬瀑”指示牌处。阳光和煦，微风习习。放好车，一行人有说有笑地，沿山涧向山里走去。溪水叮咚，鸟儿在树木间鸣叫。路旁不时出现的的迎春花，迎风起舞。骑行不累，可山涧的路很难走。越往里走，山越高，涧越深，溪里满是夏日山洪冲下的大石头，许多地方需要自己找路，时不时要来回涉过溪水，不少地方是在乱石阵上爬行。这个时候，杨迎春总是挨着赖小明，享受着他的照顾。

连走带爬，花了一个多小时，一行人才到了瀑布前。此处峡谷豁然开阔，有三四亩大，四周壁立百丈，一条宽五六米的瀑布从天而降，声如龙吟。下面是一方水潭，水质清澈，五彩鹅卵石布满潭底。赖小明承担着摄影师的角色，给骑友们拍照留念。当然，拍得最多是杨迎春，他的女神。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美好，在意外发生之前。

20、

“事故之前，也有预兆，但我们都忽视了。”

赖小明说，去年底杨迎春在城郊的西风庵求过一次签。那是只下下签，放签的大师提醒说，杨迎春来年可能有“血光之灾”，要特别小心。杨迎春把这个签，当件事，放在微信朋友圈说，惹得各路亲朋好友，发表了诸多意见。

杨迎春的父母，是最担心女儿的，要求她停了这个爱好，说这种摩托车骑行，动不动跑到外市，还经常跑山区，有时一出门好几天，让他们老两口提心吊胆的。

同事、战友、朋友，纷纷留言，劝她别骑行了，确实挺危险。

赖小明不迷信，身为骑友，当然知道摩托骑行的风险：常在路上行，谁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也劝杨迎春别骑行了，俩人一块换点别的爱好。

但杨迎春这三年多来迷上了骑行，前后买了两辆专业骑行摩托，一个名之为“小红”，一个名之为“小蓝”。一场场“说走就走”的旅程，看远方风景，享各地美食，还有赖小明鞍前马后地陪着，她感到无比幸福。

骑行群三十几个骑友，逢周末、节假日、休年假，根据各自的时间相约组队，赖小明陪着杨迎春跑遍了桐都市周边的市县，甚至有一次还跑出了省。朋友圈里，杨迎春把所到之处的风景、美食，配着照片炫一下，总能引来一遍赞叹。她还时不时诌上几句打油诗，表达喜悦之情。

她谢绝了所有让她放弃骑行的建议，在朋友圈留言：“不骑行，毋宁死！”

没有人懂她的心思，只有赖小明懂。

看到她这么坚决，大家只有祝福。一位远方的战友，还为她寄来开过光的平安挂件，让她系在车上辟邪。

21、

赖小明知道，杨迎春嘴上虽然淡化骑行的风险，但在新一年春天骑行开始之前，还是做了许多准备。她把父母和女儿托付给自己最好的同事兼闺蜜张倩，如果自己真有意外，让她代为照看。

她跟上高一的女儿专门聊了一次，聊自己的爱好，聊可能的风险，争取了女儿的支持。同时她鼓励女儿自立自强，不管发生什么事，好好学习，好好生活，过好自己一辈子。她把自己所有的密码抄了下来，当着女儿的面放在一个箱子里备用。她还给女儿留了三封信，告诉女儿，上面注明了打开信的时间，分别是考上大学、结婚、生小孩时。女儿觉得很新奇，答应妈妈谨守承诺，两人还拉了勾。

杨迎春与女儿的关系，是真正的朋友关系。她父母退休没再找事做，全力负责外孙女儿的饮食和接送。学习孩子自己学，杨迎春负责陪女儿去想去的地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这孩子也争气，从小成绩优异，不让大人操心，想学什么特长，都是自己拿主意。

“孩子对自己生父很好奇，我希望在她高考之后告诉她真相。我这是以防万一，我俩真要谁出事，另一个一定要好好的，陪好孩子。”对赖小明，她轻描淡写，不想给过多压力。

追悼会，杨迎春父母没有让外孙女参加。同事、战友、同学，挤满了现场。赖小明以杨迎春骑友的身份，陪着杨迎春的父母走完了仪式全程。

望着杨迎春父母日渐花白的头发，赖小明的心，在刺痛着，但却无能为力。

            五

22、

“怎么没见你提到过杨迎春的丈夫？”

“她丈夫？是的，她有个前夫，但是很快就离了。”

“她的婚姻很不幸啊！”

“算是。”

杨迎春高中毕业后，直接入伍了，加上那时电话没普及，与同学联系不多。在外当兵两年，父母希望她回家乡就业，所以战友中有几个追求她的，都被她婉拒了。退伍后，进了国企，父母开始张罗着给她相亲。心高气傲的她很抗拒，说要自己慢慢找。

惭惭地，杨迎春发现，她的邻居、同学、战友、同事，同年龄段条件不错的，都结婚了，有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之后，她不再抗拒亲朋好友安排的相亲，可遇上的人，没有看上眼的。

就在父母着急时，意外发生了：杨迎春怀孕了！杨迎春死活不肯说出让她怀孕的那个男人的名字，还非要生下这个孩子，说那是她爱的结晶。父母没有办法，他们心疼自己的女儿，只能按女儿的心愿去办。

那时未婚生子，是违反政策的。父母专程回父亲的老家，找了一对在谈恋爱但家境不好的年轻人，愿意资助他们10万元创业资金，条件是，让那个小伙子和自己女儿办个假结婚的手续，孩子生下来就办离婚手续。事情还真办成了，杨迎春如愿生下了一个女孩。

那个陌生小伙子，成了她名义上的“前夫”。那时的10万现金，可在城里买一套小房子。

23、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那个孩子是你的？”

赖小明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是我的。所有的错，都在我！”

赖小明说，如果考上大学后，他能想方设法找到杨迎春，或者毕业时不早早谈恋爱，他能和杨迎春走到一起，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但世事难料，两人已然错过。

回到当年，那次深谈后，杨迎春把赖小明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都爱看书，彼此交换图书，交流心得体会。

有空时，赖小明喜欢看杨迎春的QQ空间，那里有她的文字和照片。杨迎春自修了中文本科，她在单位是文艺骨干，普通话好，经常主持单位的晚会和活动，舞跳得好，能自己编舞，健美操还获得过省公司大赛一等奖。

杨迎春每次有开心事时，赖小明都约她出来庆祝。

不开心时，杨迎春就约赖小明小聚，跟他聊被父母催婚的烦恼，聊在相亲中见到的各色人等。

一肚子官场掌故的副科长，相个亲，聊的全是单位里，谁是哪个官员的亲戚，谁是谁的秘书出身，谁是谁以前的司机，谁跟着谁上的位——你说整天琢磨人，活得累不累？

一个说话风趣的证券公司帅哥，自称“短暂婚史无孩”，算命看相看风水样样会，几年炒股资金能翻倍，在一次相亲会上成功吸引了许多剩女关注，最后一聊才暴露了目的：他就想找个富二代，能出资让他理财，他好快速上位，完成资本积累，成为财富达人。

一个开公司的矮个子老板，据说很有钱，满嘴粗言秽语，动不动就要拿十万现金砸女人。那个架式，只有他看不上女人，女人不能看不上他。

相亲相多了，杨迎春说，她都想这辈子不结婚了。

赖小明安慰她，你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找不到好伴侣。

21世纪初，有一年过年时，杨迎春说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人。那人是个工程师，工作体面，言谈得体，综合素质很高。赖小明为她高兴。毕竟杨迎春的烦恼就是他的烦恼，他真心希望她婚姻幸福。

而这个幸福，作为有家庭的赖小明，即便他再爱她，也给不了她。

24、

一切进展顺利，男方父母对杨迎春很满意，两人开始谈婚论嫁了。

突然有一天下午，杨迎春打过电话，说晚上要见他，说要他陪她去喝酒。像是被什么事打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泣。忐忑不安的赖小明，下班后，匆匆赶到约好的地点。一见赖小明，杨迎春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赖小明抱住她，任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又疼又爱，连声安慰：“有事我帮你，别担心！”

哭了好一会，杨迎春平静了些，她坐下，举起酒杯：“来，喝酒！”

连喝了两杯干红，杨迎春才愿意说话。

“是不是因为我错过了你，所以上天才这么惩罚我？”

“怎么这么说？”

“他是个同性恋。要领证了，他才告诉我，问我能不能接受。”委屈的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杨迎春喝了很多酒，她说，她现在只爱赖小明一个人，谁也不准再劝她相亲。

赖小明也喝了不少，但怕杨迎春出事，使劲控制着场面。杨迎春不愿回父母家，让赖小明送她回自己房子——她家条件好，独生女儿，父母早给她单独买了一套房。

赖小明打的送她。一见风，杨迎春彻底醉了。赖小明连扶带抱，上了楼进了屋，把她放到床上。先准备好一杯温开水，怕她吐，又拿来脸盆毛巾准备着。赖小明坐到杨迎春身边，第一次这么近的端祥自己心爱的女神，心怦怦怦直跳。杨迎春感觉到赖小明，抱住他：“不许走，陪陪我！”两人忘情地拥吻在一起。

          六

26、

天意弄人。就这一次，杨迎春怀上了。

赖小明闻讯如遭雷击。在当年，这事要是暴出来，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不敢往下想。

相比赖小明的懦弱，杨迎春十分勇敢。她爱赖小明，她愿意为他生孩子，哪怕再不结婚。为了保护自己的所爱，她选择独自面对父母的质问、同事的猜疑。

“天下还有这样的奇女子！”我不禁感慨。作为七零年代早期出生的一代人，我深深知道，现在这样的事不足为奇，但在当年，可谓石破天惊。

赖小明也不再掩饰，痛哭流涕：“她一个弱女子，当年承当了所有责任，为了不让我受到一点影响。”

孩子一天天长大，赖小明一天天自责，同时分出一份心，挂念着杨迎春母女。那分辛劳，唯有自知。

他不再清高，努力工作，同时兼职赚钱，他想多承担一点责任。可杨迎春不这样想，她家庭条件好，自己收入高，不需要赖小明出钱，让他先照顾好自己一家老小，有时间多陪陪她就行。

杨迎春的社交软件上，从不出现赖小明的照片，她把他保护得很好。

在孩子面前，赖小明是最亲的叔叔。

27、

赖小明儿子上大学后，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陪杨迎春。

杨迎春爱运动，赖小明陪她打羽毛球，练游泳。她上瑜珈课，他就去练器械，就在同一个健身房。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各种各样的运动休闲项目，旧的、新的，都被人们挖掘出来并发扬广大，比如骑行。赖小明和杨迎春也成了骑行爱好者，买高档轻便自行车，买骑行服，买随行装备，天气好时，晚上或者周末结伴出去玩。骑着骑着，骑友队伍中的一部分人觉得不过瘾，开始玩摩托车骑行。

摩托车骑行，可以到更远的地方，看最多的风景，杨迎春特别喜欢这种“说走就走”的旅行。

或者说，他们彼此享受这种陪伴：陪最爱的人，看最美的风景。

“如果在那个警示出来之后，我能坚决地劝她放弃骑行，就不会出这事。”赖小明痛心疾首，他恨自己的自私。

悔之晚矣！

赖小明说，他最近连续在做车祸的噩梦。梦里的杨迎春像天使一样在天上飞，而他再也触不到她。梦最后，苍茫大地间，剩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着无穷的虚空。

赖小明说，他现在渴望平行宇宙真的存在。在另一个宇宙中，他们选择换一种方式陪伴。

而余生，他只有全力护好他们爱的结晶。

窗外夜色已深，我拿出一瓶桐都老酒：“来，咱们喝两盅。”

（全文完，酝酿于2019年，成稿于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