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建明
不经历些窘事,就能成长,这样的人生,让人羡慕。反正我是伴着窘事长大的,下面讲的这一件窘事,多少年来藏在我心的最深处,一直羞于提起。
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生产队时期,村里许老汉突发疾病去世。生产队长安排一些村民停下农活,帮着处理丧事。许家的门前摆着灵柩,大人们忙碌着,而一群孩子则在远处默默注视。
许家正在读高中的大儿子得知噩耗,急忙赶回家中。在那个没有多少现代交通工具的年代,他不得不徒步十几里,急匆匆地往家赶。临近中午,他终于抵达村子,悲痛与疲惫交加,几丈外一声悲呼,“爹啊——!”话音未落,便昏厥过去。
门前的村民们见状,立刻围上来,有的搀扶,有的掐人中,有的端水,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但终究将那小伙子从昏迷中唤醒。
自那以后,许家长子孝顺的美名传遍了村内外。每个家庭都期望自家的孩子能以此为榜样。
在乡村,有一种观念认为,老人去世时,亲人的哭声越大,就越孝顺,哪怕是没有眼泪的干嚎。
我的父母在厨房忙碌时,也不免提及许家长子,语气中满是羡慕,称赞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当时我还年幼,尚未入学。每当母亲在灶台边生火,我总爱在旁帮忙添柴。那天父母正聊着,母亲突然转头问我:“我死了,你会哭吗?”
面对母亲热切的目光,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
我爱自己的母亲,很想说:“你死了,我会哭的!”
可我又觉得,一个男孩子,说哭,是件羞耻的事。当着母亲的面,猝不及防的我,喉咙像被什么捏住了,那句话卡在那,怎么也蹦不出来。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憋了好大一会儿劲,我也没能吐出那句话。母亲的眼神由期待变为鄙夷:“没出息。看来我是没福气,指望不了你!”
看母亲嫌弃,我讪讪走开。明明自己真心想说,可就是没说出来,让母亲失望,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没过多长时间,就是五月端午节。
那天早上,按家中人口数,父亲从街上买来了芝麻饼,小心包起来,放在厨房的柜子里,准备作为晚上全家共度端午节的晚餐。
那些饼有成人手掌大小,色泽金黄,饼面上撒满了黄白相间的芝麻,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按捺不住渴望,想在晚餐前就尝一口,我想让父母从分给自己的那一个饼上,掰下一块,让我先吃一点。
我求父亲,父亲说,晚上全家人一块吃。
我去求母亲。
我想起上次母亲想让我说的那句话。
中午母亲烧火做饭,我走到母亲身边,为了讨好母亲,突然有了说出那句话的勇气:“妈妈,掰下一块饼给我吃吧。你死了,我会哭的。”
我没有料到,母亲听后,勃然大怒:“大过节的,说什么死!”
我一时没明白,好不容易说出的这句真话,会惹母亲如此生气。
这怒气一直延续到晚上。
煤油灯旁,一家人围坐在方桌上,开开心心过端午节,妈妈把本该属于我的那个饼,掰成几块分给姐姐哥哥妹妹,说:“让他在一边饿着,大过节的咒我死。”
姐姐和哥哥听闻此事,一边吃着本应属于我的饼,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我:“真是个‘好吃鬼’。”
我上不了桌,只能坐在一边的角落里,偷偷抹泪。
一家人吃完,散去睡觉。过了一会,父亲过来,塞给我半块饼:“快吃吧,以后记着,可别再乱说话。”
再长大一些,聊起许家长子这件事,父亲一再叮嘱我说:“我要死了,你可不要过于悲伤。我死了你再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父亲八十多岁过世时,我从外地赶回老家奔丧。没敢开车,坐动车回的。
有一年清明回家,我试着跟母亲聊起这事。她说:“有这事?”
她是一点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