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湖平的头像

湖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15
分享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金手镯

金 手 镯

胡爱萍

几个女人趴在柜台上,眼睛粘着金光闪亮的各色首饰。柜台里灯光打得恰到好处,烘托得那首饰高傲又尊贵。女人们的眼睛,无论是苍老的还是年轻的,都被这首饰点亮了。

郁洁带着职业微笑,应答着顾客们的要求。她手指轻巧地拿起不同的首饰,向顾客一一展示介绍。她的整张脸被这首饰映得明亮、光洁。

“这款比较适合您的气质,您试试。”“您给您女儿买对吧?她多大年龄?是工作了还是上学……刚工作的话建议您买这款……”郁洁这个柜台的顾客总是比较多,她刚来上班不久就吸引了顾客的注意。长相气质出众,言谈举止得体,这样的售货员谁不喜欢呢,既然看看问问试戴一下并没有必买的义务。

没有顾客的空档儿,郁洁会摘下这张微笑面具,垂下眼睛,看向柜台的一角——

那是一只黄金手镯,简单得没有任何纹饰,就像一条粗铜丝圈成的圆环。这种款式的金手镯,郁洁曾经有过一只,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戴,就折卖了。

这个商场的生意并不好,黄金首饰毕竟是奢侈品,在这三线城市有价无市。郁洁常常微笑着看顾客从柜台前走过,权作是休息,因为她下班后比上班还累——一晚上,她要转两个瑜伽馆赶场上课。

好在,有靳军,每次下班他都准时来接她。

就像今天,她在等靳军的时候,同事从她身边走过,笑着招呼,等人啊?是,等人。她也回以微笑。新同事,大家客气得恰如其分,没人会问,等谁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是有对象的,得是富二代或官二代吧,说不定已成家了。谁会问那么详细呢。

可郁洁不得不问自己:等的这个人,是你什么人呢?

靳军在约定时间骑着他那辆电动车来了,在下班的同事都已走尽、上班的同事也已到位之后,这个空档,商场外面见不到同事,也就不会有人惊讶,这么漂亮的郁洁,竟然没有一位帅气的年轻人开着豪车来接。靳军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电动车倒是新的,那是为接郁洁刚买的。

两人默契十足。郁洁接过靳军递来的头盔,侧身坐在电动车后座,双臂拘住靳军的腰。这个动作她也是练习了好几次才显得自然些的。靳军话不多,言行举止让她感到踏实。

瞎想什么呢。郁洁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一下自己。靳军从没有表白过,可能是有自知之明。她在心里给了他一个白眼。

郁洁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只闪亮的金手镯。它那么安静,在柜台灯光下,与那么多金首饰呆在一起,明码标价。郁洁知道她根本不是眼热那只手镯,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不值得她眼馋。她也说不清她在艳羡什么。

靳军送她到瑜伽馆,留下一句,一小时后我来接你,就离开了。

更衣室里,郁洁一件件脱下衣服,只留一件底裤。这是多么美好的肉体啊。肌肤润泽,富有弹性,线条流畅,像一枚被收藏得极好的果实。解开胸衣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翘挺的乳房,她心里一阵酸楚,赶紧换上练功服,将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匆匆走进瑜伽室。

冥想。热身。体式。一呼一吸,一招一式。抬头,展臂,俯身。一节课下来,郁洁身上微微出汗,一张脸更加红润动人。下课了,几个学员还不舍得离开,围着她请教。她们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大姐,每一个都拼着命想着法儿地将青春留住。在她们面前,郁洁就像一枚崭新的硬币,轮廓清晰,晶光闪亮。她们则像一张张旧画,色彩线条都被时间的手给捉弄得模糊。可她们除了青春什么都有了,家庭,工作,身份,甚至财富,地位。而她郁洁,除了青春,什么都没有。

靳军又是准时出现,将她送到下一个瑜伽馆。两场下来,已是晚上九点多。坐着靳军的车回住处,两人还是话很少。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关系,看似相惜相依,实则客气疏离。

郁洁大学毕业没有回家乡,选择来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这里不像一线都市那么居大不易,又远比她的家乡小城声名远播。年轻人孤身一人在陌生城市打拼的多了,这正是郁洁想要的生活状态。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来后刚刚三个星期,靳军也来到了这里。

靳军是她大学同学,两人交集并不多,郁洁对他印象不深,起码他并没有试图追求过她——大学前两年她追求者甚众。如果非要说他们有过什么交往,不过是大学新生晚会上,抽签决定男女生配对跳舞,他与她抽到了一起。

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郁洁的四年大学,比从楼梯上一步跳下来跌得还厉害。大一时的郁洁,貌美肤白,气质出众,公主一般高冷淡漠。听说她的父亲还是某政府部门一把手,她自然有骄傲的资本。大二时郁洁的母亲病逝,这时才听说她的父亲已先母亲一步离世,原来这么漂亮的女生竟然父母早亡。老师和同学们同情的同时,又都松了一口气,那些追求她的人也一哄而散——以前既然没人能把她追到手,现在又何苦再追求。郁洁仍是那个样子,漂亮是一时丢不掉的,淡漠也不好改,功课也没有特别优秀。到了大三,又传出一件事,让郁洁美丽的形象轰然倒塌。老师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都有了一些怜惜,偶尔谈起,总要一声叹息:唉,可惜了。到了大四,都忙于找工作,谁也没有心思打听别人的闲事。后来,听说郁洁自己找的工作还不错,待遇优厚,工作轻松——人家当然是有办法的,那么漂亮,只要再加几个笑脸,哪扇门还不愿意为她打开。

郁洁的第一份工作,是陪护一位老人。启事上就是简短的一句话:征老年人陪护,待遇优厚。那时郁洁投的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她急需一份工作在这异地落下脚来。郁洁对自己的期待并不高,曾经她是师生眼中最优秀的一个,自然心高气傲。可如今对她来说,生存下去,才是最紧要的。

郁洁按联系方式拨去电话,对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自称姓郭,是老人的女儿。郭女士说,老人原是大学教授,年逾八旬,有中风后遗症,大多时间只能躺着或坐着,需要一个人陪他读读书,解解闷,最好是年轻女性。每周五天,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报酬优厚,还可以提供食宿。郭女士见了郁洁,没说几句话就点头算是过了面试。就这样郁洁走进了郭老先生的家。老人每天八点起床,郁洁的工作从九点开始,不过是给老人读书念报,陪老人说话聊天。读当天的报纸,也读世界名著。比如,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这本书是段落式的,最方便随时摘录朗读,不必讲究连贯性。书房里那么多书你可以随便拿着看,但给老人读的也就这么几本。郭女士将客厅里沙发旁的一摞书指给郁洁看。

从郭女士把郁洁介绍给老人,老人的眼睛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郁洁。郁洁不敢仔细看老人的脸,那是一张苍老得失了相的面孔,看不出年轻时是俊郎帅气还是平庸萎靡,整张脸像一只皱缩的苹果,间杂着被时间腐蚀的斑点,一颗头颅在细弱的脖颈上不自觉地摇晃,白头发凌乱。老人眼睛深陷,只有微弱的光从那口几乎被封严的井孔里照出来,让人知道那里还有生命的光源。吃过饭,老人被保姆和男护工移进客厅沙发里,这时,郁洁就开始工作了。

“……所有事物消失得多么快呀!在宇宙中是物体本身的消失,而在时间中是对它们的记忆的消失。这就是所有可感觉事物的性质,特别是那些伴有快乐的诱惑或骇人的痛苦的事物……”郁洁一字一句地读着,这样的句子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她也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理解能力和共情能力,她被这样的语句打动着,并且用尽量优美柔润的声线,将每一个字送到老人耳中。

郁洁朗读的时候,老人很安静,时而闭目倾听,时而将目光投向院落里跳跃的小雀身上。天高气爽,风从树梢穿过,一切都那么宁静美好。当读到这里的时候,老人示意郁洁停下,然后,嘴唇翕动,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整个句子背诵了出来。“所有事物消失得多么快呀!在宇宙中是物体本身的消失,而在时间中是对它们的记忆的消失……”

郁洁吃了一惊,第一次发现这衰弱的老者还有这样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和表现力。她虽不明白这些文字所蕴涵的力量,却也更加认真地读着。

老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郁洁感觉到身上因一束光长时间照射而浑身燥热起来。老人动了动嘴唇,示意她坐到沙发上。郁洁坐过去,老人又拍拍身边,让她靠近些。郁洁一时诧异,没有动。老人身体向着郁洁倾斜过来,轻轻地将手触上郁洁挺直的脊背,轻轻地抚摸,向上,直到脖颈。老人的手在那一小片裸露的肌肤上停留了几秒钟,闭上眼睛,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再睁开,眼睛竟然是湿润的。

郁洁吓得木鸡一般,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脖颈处落了一只可怖的毛毛虫,它毛糙的身子在她光洁的皮肤上蠕动,把整颗心颠簸得要裂开了。她浑身发冷,似乎感觉到牙齿间发出细小的嘚嘚声。正是初秋,她穿一件浅色衬衫,长袖半挽,长发盘成一个髻。考虑到老人年龄很大,她做出任何反抗动作都有可能引起不测后果,郁洁忍住了。直到又一次,老人让她靠近些再靠近些,然后伸出一只手,把她的头用力拉向自己,企图用那张风干苹果一样的脸贴向她的脸。郁洁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看到老人闭上眼睛垂下头,发出一声叹息。

郁洁很快离开了郭家。郭女士主动给她电话,请郁洁原谅,会给满当月报酬,并支付双倍;郁洁如果愿意做下去,她还会提高薪酬。老人一生磊落,并没有多大恶意,请理解。郭女士说。郁洁接受了道歉,却坚决不接受这份工作。

自己还是太单纯了。她怨恨自己。

这有什么呀。她原谅自己。

你不是没做过更出格的事。她鼓励自己。

你以为你很纯洁吗?她鄙视自己。

可她终究没再接受那份工作。

好在她可以用这笔钱给自己租一个住处了。在大学选修形体课,拿到过瑜伽教练证,她每周有三个晚上到瑜伽馆上课,挣点补贴。再后来,她找到现在这份商场柜员的工作。

如果不是因为从公司到公寓要经过一段偏僻小路,如果不是商场要上晚班,如果不是白天下班后晚上还要去瑜伽馆教课,她不会答应靳军毛遂自荐帮忙接送——她并不打算把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刚进小区,靳军停下车。有隐约的香气传来,路灯下是飘渺的白烟,夜晚寒气加重,一位老人衣着单薄,瑟缩在路边,面前还堆放着三袋爆米花。靳军没说话,郁洁就明白了。她径直走过去,对老人说,这三袋,我都要了。

送郁洁到楼下,靳军惯常不会随郁洁上楼,这好像是他们的君子约定。靳军不说,郁洁也不问。这半个多月,他们就处于这样一种既默契得令人心安又淡然得令人难过的状态。郁洁说有东西掉沙发底下了,一直拿不出来,想让靳军帮忙挪一下沙发。靳军犹豫了一下随她上了楼。郁洁的房间虽小却也干净整洁,挪动沙发后,郁洁从挪开的缝隙中侧身进去。靳军看她低头躬身,身体弯成一个优美的弧状,腰背处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触手可及。屋里那么安静,靳军屏住呼吸,一张脸憋得通红。郁洁捡起东西起身看向他,才发现他神情怪异,鼻息粗重。郁洁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说了句找到了,声音有点发颤。靳军突然冲向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捧了水洗脸。水声中,郁洁说了一句等我回来,转身下了楼。

郁洁进门时,与正要出门的靳军差点撞上。我有急事要走了。靳军低头说了一句就往外走,根本不给郁洁挽留的时间。郁洁紧紧握着放在口袋里的手,她想喊住靳军,却没能张开口。她紧攥着的手从口袋里慢慢拿出来,伸开,掌心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塑料包,那是她刚从成人用品店买回来的。她在窗前站立良久,夜色浓重得伸手抓不破。

销售旺季,柜台前顾客增多。郁洁眼前的那只金手镯还好好地躺在那里,顾客选择的多是纹饰比较繁复的款式,对这款过于简单的手镯并不看好。郁洁不知怎的有种小私心,似乎每天看着它,心情就很舒畅。她无数次想像自己戴着那只手镯的样子,却始终没有碰它。

郁洁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她十七岁生日时,就得到过一只这样的手镯,是爸爸送她的。爸爸说,你是大姑娘了,以后会有男孩子主动追求的,你要知道,什么贵重的东西,爸妈都可以给你,只有爱你的心是不能替代别人给予你的。爸爸将金手镯给她戴在手腕上,妈妈看着,满眼是笑,说,这个款式简洁大方,最配我们小洁了。那时他们一家三口真幸福!手镯她一直收藏着,直到后来,妈妈病重,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她变卖了保存三年的金手镯。

那段时间于她太艰难。父亲意外离世后,以前围绕在父亲身边的人惟恐避之不及。不久母亲也患上了不治之症,母女俩可以说是相依为命。那时她刚上大学,家里家外一大摊子事让她不知所措,父亲一个老朋友常来她家帮忙,却借着酒醉对她欲行不轨。从那时起,郁洁对人性的最后一点信任泯灭殆尽。她倔强地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不相信所谓友情和爱情。母亲去世又磨掉了她留存在人间的最后一丝温情。大学毕业前夕,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找到第一份工作,作为她进入这座城市的一个踏板,没想到这踏板那么轻易就沉没了下去。好在她很快就在商场里找到了新的工作。不能否认,年轻女人的美貌是一张很有说服力的名片,而她,正学着利用。

她本不必经过这么艰难的过程。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令同龄人仰望。但现在,她一无所有,竟然要和靳军这样从底层走出来的年轻人一样打拼。这个问题不想还罢,一想,她就浑身冰凉透骨。她不知道靳军为什么要帮她,她宁愿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也不想欠下人情。而事实证明,她能给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为什么要帮我?她问他。靳军沉默了一下,答道,不为什么,就是想帮你。

下班的时候,她被柜台经理留了下来。经理姓朱,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发际线退到后脑勺,大半个脑袋油光发亮。郁洁从同事嘴里了解到,这朱经理刚离了婚,正到处托人给物色对象。郁洁并不反感,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听说经理这些年趁着城市开发,也赚了不少,光房产就有五六处,在这座城市富得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对她郁洁,一个外来打工的年轻人,也算是不小的诱惑。至于爱情,和那只晶亮的手镯一样,对她来说曾经是普通物,现在却是奢侈品。——朱经理对郁洁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小郁呀,这段时间你业绩不错,我会上报公司奖励你哟。郁洁客气地说,谢谢经理。朱经理话题一转,是我把你招进来的,我眼光还行吧,没看错人吧。郁洁笑笑不搭话,听朱经理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女职工中,你穿工装最好看了,可我总觉得你身上缺点儿什么,缺什么呢,我今天突然想明白了。说着,他拿出一个首饰盒,来,看看喜欢吗。他打开首饰盒,将一只闪亮的金手镯托到郁洁眼前。你向顾客推销首饰,自己身上怎么能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呢。经理脸上的笑浮出一层油光,他伸手捉住郁洁一只手,要给她戴上。郁洁说,无功不受禄,你还是先把条件讲清楚,省得以后麻烦。经理嘻嘻笑着说,哪有什么条件,只要我有心,你有意,你有意吗……郁洁甩开他的手,问得直白,你有心干什么?是想和我结婚吗?朱经理突然泄了气,真扫兴,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郁洁心里一阵反胃,却无以表达,正不知如何脱身,她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是靳军。靳军问,今天怎么还没下班,我在门口等着你呢。郁洁答应了一声,将手机向经理晃了晃,看,我男朋友在楼下等着我呢。经理愣了一下,允许她离开,却用肥胖的身体堵住半个门。郁洁缩紧了身子,侧身穿过,在狭窄的门口两人有一瞬的擦肩。郁洁只觉得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钻入鼻孔直达肺泡,她屏住呼吸,快步离开。好在,靳军真的就在楼下等着她。

仍是默契得不多说一句话,靳军一路把郁洁送回寓所,又匆匆离去。

靳军是男朋友吗?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有一个臆想对象的,可那不是靳军。

郁洁是有过男朋友的。那是她中学时好过的一个男生。好到什么程度呢?男生与郁洁可算是门当户对,两家父母都没有特别反对,默许一对小情侣出双入对,甚至在班主任请家长谈话时,双方家长都是很明朗的态度,表达同一个意思:孩子的这份感情很值得珍视,家长对自己的孩子表示充分的信任。有这样开明的父母,又遇到这样的初恋,郁洁简直是太幸运。那年夏季,郁洁和家人去农村奶奶家,邀请男生也一起去。郁洁父母欣然同意。两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在农村广阔天地玩得特别开心。男生摘下一段麦秆,仔细地编成一只戒指的模样,亮闪闪的,为郁洁戴到左手无名指上。这是农村女孩子玩的游戏,却被一个城市男孩玩出了仪式感。他说,我们都要耐心等自己长大。

那是十七岁的郁洁最美好的时刻了吧。她内心的蜜储存在聚宝盆里,取之不尽。她以为未来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可是一夜之间,父亲因抑郁症自缢。巨大的变故直接影响了三个月后郁洁的高考,她整个人处于恍惚状态,模考成绩直线下降,高考更是跌至最低点。精神崩溃后的郁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她的人生,性情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变得冷漠孤僻,常常陷入自己的情绪当中,对男友及其家人越来越冷淡。她明白,自己与他已不再门当户对,那个男孩子永远不能触摸到她内心的孤独与悲苦,不了解一个从公主般被宠着的漂亮女孩,跌落成一个身世凄切的孤女,内心积攒了怎样的冷与暗。她记得,以前和男孩在一起时,男孩控制着她的饭量,不想让她发胖。男孩说他将来是要成为外交家的,要带着自己的夫人出国访问,一个外交家的夫人必须形象出色,才貌俱佳。当时虽说是玩笑话,郁洁也只当是男孩的霸道与宠溺,然而家庭变故之后再回想,心里不免掠过一丝悲凉。那样的男孩及他的家庭,怎么能够接纳郁洁这样一个孤苦女子。郁洁保持着最后的孤傲,决定以冷漠疏远男孩。果然,男孩认为妈妈说的有道理,郁洁这丫头以后可能不大好相处,何况她父亲又是那样没的,你和她还是断了的好。于是男孩果断离她而去。她还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郁洁,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谁经历过那样的变故能够不改变呢。郁洁在心里苦笑。

没有了庇佑的郁洁,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脸色变得苍白,眼神不再柔和,言辞也开始刻薄。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本,除了这个鲜活的肉体。大学三年级,她瞄上了那位“关心”她的中年老师,无事献殷勤,郁洁不能装不懂。她想,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如果这个男人能够让她这一生不那么辛苦,那么她付出点什么也是应该的。不久,班里散布着她与那位老师的传言,郁洁镇静自若,面不改色。这传言最后究竟会杀伤谁呢,她并不确定,却觉得有传言反比没有好,她倒想看看那个老师的反应。在一次私会中,她哭得梨花带雨,将平时从不轻易表露的柔弱尽显在男人面前。男人慌忙哄她,写下了郁洁一毕业就娶她的决心书,甚至在郁洁半娇半嗔中,摁下了红手印,这才得以顺利完成那次幽会。可结果怎么样呢,郁洁不还是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独自打拼吗。

简单洗了个澡,郁洁裹着浴巾,站到镜子前。面容依然姣好。头发依然顺滑。曾经,这个年轻的身体是她骄傲的资本,而今,她却能够感觉到身体深处被蚀出一个洞来。是不能填满的欲壑,还是被作贱后的伤痕?她说不清,也不去细想。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近乎完美的女性胴体,这一刻脑子里轻飘飘的,整个人像浮在半空。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男人那么渴望女人的身体,他们是渴望那种眩晕的感觉,像吸食毒品一般。她转了转身体,微红的乳晕护卫着骄傲的乳头,两只乳头因一时的凉意硬挺起来,向上微微翘起。她轻轻地托起左乳,乳峰外缘,一个拇指盖大小的色痣呈现在镜像中。这是她身体唯一的瑕疵。而内心深处的那个黑洞,吞噬着她的情感她的心智,她是看不到的。

——何况还有大四那年近乎耻辱的一段经历。那个阴冷的夜晚,一个叫马涛的小混混成功拦截了她。马涛算是拆二代,属于那个城市新兴的富人阶层。他说他家的店铺占了半条街,他说他家的车库停着的都是豪车。郁洁当然不会排斥“豪门”——如果能够的话。一来二去,他们同居了。三个月后,马涛因街头斗殴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刑,郁洁也因此被牵连调查。消息传到学校,师生侧目,就连那位因为“关心”她而对她怀有愧疚的老师,也摇头叹息,暗自庆幸与郁洁及早切割。好在马涛犯事与她并无关联,她虽梦断“豪门”,却也身获自由。

靳军近来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把她送到公寓就匆匆离开。虽说两个人像一个互助组,不涉及感情,也没有什么利益关联,但几个月处下来,怎么着也有了那么一点依恋。郁洁不打算深入了解靳军,她郁洁需要的,可不只是一点关心,她想要更好的生活,像她曾经拥有过的金手镯一样,光鲜尊贵。这个靠助学贷款读完大学的男同学,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能给她现世安逸呢?

郁洁想到这里,冲脑海里的靳军摇了摇头。

两性之间的美好,郁洁永远停留在那个十七岁同龄男孩身上。他们在阳光下,在乡村麦草垛边,轻轻拥抱,小心试探。当男孩为郁洁戴上麦草秆编结的戒指,抬起她的手将嘴唇小心地凑上去时,郁洁心跳得难以自抑,竟然跳起脚跑掉了……与男孩分手的前两年,郁洁每次想起,都会禁不住流泪,现在想起,却连叹一口气的力量都失去了。

她郁洁有自知之明。她早已配不上那样的爱情。

可是靳军呢?……

公寓的天花板上,有两大块渗过雨水的痕迹,像两只哭过的眼睛,空洞又哀伤。郁洁盯着那眼睛看,再次摇摇头。

郁教练,你有对象了吗?瑜伽馆的会员大姐热心爽朗。郁洁下意识地摇摇头。郁教练啊,你这么漂亮,条件一般的还真配不上你。我介绍的这位,你一定得见见。郁洁自然答应,为什么要拒绝呢。对方是海归博士,在市里最大的外企上班,是高管呢,只是三十好几了,一直没结婚,据说是被事业耽误的,要不是他那身为副市长的母亲催促,他还不考虑个人问题。只要女孩形象好气质佳,性格脾气好,配得上这位博士,对女孩子的家庭,没什么要求。介绍人大姐这样讲,见面后海归博士也是这样说的。郁洁一见之下,觉得看他的侧脸就像看一只羊驼,心里就想笑。羊驼博士明确表示,自己喜欢传统女孩,不希望对方有复杂的过去,尤其,尤其是……羊驼说到这里有点嗑巴,郁洁爽快地表示,有什么话您直接说就行,不合适就不必处,这样比较高效。羊博士受此鼓励,话说得顺溜多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不可能没谈过恋爱,我的要求是,可以谈过恋爱,但必须是处女。郁洁听着,嘴角向上翘起来,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羊博士沉溺于自己的话语权里,把郁洁的笑当作鼓励,两片嘴唇继续碰撞,你的形象深得我心,如果你没有特别反对,咱们可以基本确定下来。我时间宝贵,不赞成把时间浪费在谈恋爱上,先结婚后恋爱也是可以的嘛。这样,下次见面我就把订婚戒指带来。郁洁听着直笑,笑得很好看,笑得羊博士中邪一样向她伸出手来。郁洁顺手端起桌上的半杯热茶,朝那张羊驼脸泼过去,然后转身离开。

这之后,郁洁在瑜伽馆大姐和同事的介绍下,又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见面就和郁洁谈论电影、游戏和动漫。看着男生好看的眼睛,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大学时的美好时光,郁洁除了羡慕,只能拒绝。她想,她要是普通家庭的女孩子,一定会和这样可爱的男生相处下去。另一个是农村出身的研究生,年近三十却还没有一次恋爱经历,据他说,主要是家境不好上学期间谈不起恋爱。初次见面,年轻人热情恳切,但之后却不再和郁洁联系,郁洁听中间人委婉地说,对方看郁洁长得太漂亮,超出了他的预期。郁洁想,说得直白些,不就是怕我这样的女人他驾驭不了吗。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呵!

这天,郁洁接到一个电话,是郭女士打来的。原来,那位老教授去世了,郭女士说,郁洁离开后,老人家念叨过几次;只是觉得非亲非故,又虑及当时郁洁的感受,就没有再和她联系;现在想请她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也是希望她对老先生能够多一份理解,或者说,原谅老人。郁洁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郭老先生生前桃李满天下,前来悼念的生前友好和学生很多,葬礼极尽哀荣。在哀乐声中,郁洁随人们逐一进入告别大厅。她几乎不敢相信遗像上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学者,就是她服侍过的枯槁老人。“所有事物消失得多么快呀!……而在时间中是对它们的记忆的消失……”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老先生吟诵过的这句话,是啊,再美好的东西都是要消失的。郁洁眼睛发热发烫,她深鞠一躬,心里默念,老先生一路走好吧,我原谅您了。葬礼之后,郭女士特地邀请郁洁到家里,对她说,父亲这些书,你喜欢的可以拿去一些留作纪念。郁洁在那一排排书架前流连了一刻钟,觉得满墙的文字都在嘲笑她的肤浅与无知。她想了想,就选取了那本《沉思录》。后来难得闲暇时,她就拿起那本书,不待翻看,那句“所有事物消失得多么快呀!……”就在耳边萦响,老人那翕动的嘴唇、含泪的眼睛在眼前闪现。她放下书,再不愿翻开。

疲惫的日子里,郁洁好几次在装修豪华的会所前停下脚步,她知道一旦走进去,她就会步入另一种生活。她知道那闪烁的灯光掩饰的是不为人知的昏暗和暧昧,她想像着自己的身体和许多年轻的身体一样,在那样的灯光下绽放,妖艳的,狂野的,纸醉金迷。一个举目无亲的女人,需要什么道德上的完美?她不是没有放纵过自己。她想说服自己,可她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迈进去很简单,可是纵情过后呢?能给自己留下什么?何况,身边还有靳军,他知道她的不堪过往,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厌弃,这是不是可以成为她不能沉沦的理由?她苦笑,不置可否。

这天周末,靳军问郁洁有没有时间,和他一起去天使之家陪护孤儿。靳军说他在大学时就坚持在儿童村做公益,到了这里想接续下去。郁洁正烦闷无聊,就和他一起去了。

郁洁从来没想到,在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段,会有这么一个冷清的去处,大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篮球场和一座三层小楼。靳军说,这里是儿童福利院,生活着一些孤儿,大多是因各种原因被遗弃的孩子。靳军熟门熟道地上得楼来,轻轻打开一扇门,正安静地看电视的孩子们一起欢呼了起来。有的孩子喊着靳军哥哥,扑上来要拥抱。靳军笑着抱起一个,双腿又被两个小一些的孩子抱住。靳军放下抱起的孩子,安抚好抱着腿的孩子,笑着和每一个孩子打招呼。一阵欢腾过后,靳军示意孩子们安静,说,我今天给你们介绍一位大姐姐,她叫郁洁,你们欢迎大姐姐吗?孩子们喊着,欢迎,欢迎大姐姐——

郁洁被这气氛感染着,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善言辞的靳军,拥有着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这一幕让她恍然回到童年,她笑着,眼角渗出泪来。

郁洁抱起一个小女孩,捏捏她胖嘟嘟的小脸,小女孩亲昵地趴在郁洁耳边,轻轻地说,姐姐你真漂亮,我好喜欢你。小女孩在郁洁脸上亲了一口,郁洁觉得心里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填满了,她回头看向靳军,靳军也正笑着看她。她与他,就这样在孩子们的围绕和喧笑中静静地对视着,彼此看到对方眼里不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靳军,是值得爱的。

郁洁给几个小女孩扎小辫,答应下次来时给她们带好看的蝴蝶头饰。靳军则招呼着几个年龄大点的男生,到篮球场上去玩球。孩子们一声欢呼,跟着靳军下了楼。值班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姐,郁洁和她交谈,得知靳军几乎每个周末都来陪孩子们玩,带他们做游戏,给他们讲故事,还给他们买图书。老师显然把郁洁看作了靳军的女朋友,满是欣喜地说,我就知道,靳军这样的好小伙,一定会有好姑娘喜欢的! 郁洁听着值班老师的话,望着窗外那个和孩子们一起跃动的身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萌动起来,像大地度过寒冬,迎来立春的信息。

回去的路上,郁洁第一次主动问起靳军,怎么想到要来这里陪护孩子们。靳军沉默了一下,说他三岁母亲病逝,六岁父亲车祸离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如果没有好心人帮助,他不可能上学读书。他说他想去帮助更多的孩子,不为别的,只为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心里很踏实很舒畅。郁洁听着,想,也许,也许我会爱上他。

这天下了班,郁洁刚走出商场,就被一个人迎上来挡住了路,郁洁抬头,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是马涛,那个刑满释放的小混混。没想到吧,我还能找到你。马涛斜睨着眼睛瞅郁洁。郁洁故作镇定,请你不要来找我了,我有男朋友了。马涛说,怎么,你想开始新的生活了?你也不想想,我会答应吗?郁洁又气又怕,你,你想怎么样?马涛反倒笑了,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只要你听我的。他边说边向郁洁伸出手,郁洁下意识地后退。几乎是无声的,靳军骑着电动车横在了他们之间,他看了一眼马涛,朝郁洁摆摆头,喊道,发什么呆啊,走吧。郁洁猛然醒悟过来,跳上电动车,随靳军快速离开。

靳军,我怕,你不要离开我。路上,她趴在他背上喃喃地说。靳军听不到,没有回应。她默默流泪,悔恨,无奈,恐惧……未来的每一天都隐藏着危险。突然郁洁急急地拍打着靳军,停车,我要下车!靳军停下车,不解地看着她。郁洁像变了一个人,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冲他喊,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你滚,我用不着你,滚!你不想想,我能看上你?!你能给我什么?你趁早滚远点,去找个女人过安生日子!……

靳军走过来想抱住她,却被她挣脱开来,再抱,又挣。终于郁洁闹得疲惫了,在他怀里痛哭起来,靳军,我怕,我好怕……你别管我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担……

靳军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不,我不会离开你的,有我,别怕。

终于哭够了,郁洁抹着泪,一张脸妆花得没法看。靳军说,看你丑得,都成小花脸了。郁洁说了句,讨厌。声音很轻。低下头,泪又无声地出来了。靳军说,来,上车,我送你回去。

郁洁逐渐平静下来,她将脸贴在靳军背上,双手紧紧环住靳军的腰。

这一晚,靳军没再离开。这一夜,他们互相索取,也互相给予。他们几乎一夜未眠,用身体交流,也用心交谈。靳军抱着她,说,小洁,咱们在一起吧,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郁洁却说,不,你配得上更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靳军说,郁洁,我要你记住,你值得我好好爱。你还记得吗,刚上大学那次联欢会,咱俩搭档跳舞,那么多同学起哄,我紧张得要命,也不怎么会跳,很怕你拒绝。你主动向我伸出手,带着我跳,你始终微笑着,那么好看。我每次想起,眼前都是你的笑。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也要从过去走出来。

郁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把泪洒在靳军胸前。

这天,靳军兴冲冲地接郁洁下班,说今天是你生日,你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郁洁笑着说那怎么猜,但一路上还是猜了又猜。她小心地猜测着,根据靳军的经济实力,猜了几样,靳军说,你放开胆量猜一猜,权当是寻开心嘛。郁洁问,难不成你还能买什么贵重礼物。靳军说,小瞧人了不是。郁洁说,确实,现在的人真不可貌相,今天一位大姐,看穿着是个环卫工人,一下子买了两件首饰,都是金手镯。靳军插话道,那位环卫工大姐可是隐形富豪啊,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只也被她买走了?是啊,哎你怎么知道的?猜的呗。讨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儿的?我当然知道,你说过那些买首饰的人眼光都不行,要是你的话你就要最简单的那件……

到了公寓,靳军拿出一个精致的礼品盒,打开,是那只金灿灿的手镯,靳军将手镯捧到郁洁面前,郁洁却脸色大变,你钱从哪来的?郁洁厉声质问。靳军说,这个季度的奖金啊。你一个新员工,怎么会有那么多奖金?郁洁怒气难消,你以为,你以为我就是一个拜金女,就喜欢这些东西?……你知道吗,我爸爸,我爸爸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抑郁症,他……他是贪污受贿,他……他是我爸爸,我爱他,可我又恨他!他以为他是为我们家好,可他把这个家给毁了!他一死了之,留下我和妈妈受罪。我恨他!……郁洁大睁着双眼,说得泪水直飞。

郁洁说,靳军,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和我两个人,好好的。

靳军心疼得直叹气。他拥抱着郁洁,等她慢慢平静下来,说,洁,你要相信我。然后,他拿出手机,给她看近期收入,一笔一笔,清晰明了。原来,这些日子,靳军经常在夜晚做代驾,守在高档酒店门口,盯着那些饮酒晚归的客人。他说他年轻,有力气,肯吃苦,生活一定会好起来。

你要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

幸福这个词,终于再一次走进郁洁的生活。她拥住靳军,久久不愿放手。

那段日子,郁洁的心被一种充实而柔软的感觉填得满满的,她的嘴角常常泛着笑,那是从心底溢出来的。她将金手镯悄悄折卖掉,她想好了,过一段时间,自己再凑点钱,买一辆二手车,到时候给靳军一个惊喜。

只是,她没有想到靳军离去得那么突然。

那天晚课结束她在楼下等靳军,等来的却是马涛。当马涛拿着刀威逼她跟他走时,靳军出现了。一阵混战,靳军腹部受伤,他忍着剧痛用手中的电动车锁向对方的脑袋狠狠砸去——直到对方再无声息,他也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郁洁的天空几乎要坍塌。在度过昏暗的几天后,她发现自己的腹部,正悄悄鼓起一枚芽胞,那是靳军给她留下的念想。原来她并没有失去他,她已将他留在身体里。

“所有事物消失得多么快呀!在宇宙中是物体本身的消失,而在时间中是对它们的记忆的消失。这就是所有可感觉事物的性质,特别是那些伴有快乐的诱惑或骇人的痛苦的事物……”她想起这句话,庆幸自己拥有了一种记住他的方式。既然快乐和痛苦都会消失,既然所有事物都会消失,那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