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爸爸被警察带走了,正赶上我放学回家,最后一眼我看着他被押上警车,已经来不及道别。
“爸爸!你怎么啦!”任凭我怎么呼唤,警车呼啸而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妈妈赶过来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回家。
随着爸爸的离去,我16岁的花季彻底凋零残败。从那年的夏天开始,家里没有了欢笑,一直沉浸在哭泣和悲愤中。爸爸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虽分辩不清恨与痛,只觉得他很可怜。
关于爸爸所有的记忆,都被尘封在那个惆怅的夏季里。爸爸妈妈都是镇政府的聘用制干部,属于体制外的非公编制,和临时工差不多。机构精简时,很自然地就被下岗分流了。迫于生计,双双转行做起了饲料生意。由于长期生活在农村,他们对市场需求定位很准确,又赶上了饲料市场的几波红利,才逐渐打开了局面。
在政府大院,都知道我爸是典型的居家好男人,全院的干部家属都羡慕我妈嫁了一个好老公。他性格温和,举止儒雅,和善可亲,做什么事都细致入微,家里家外都不用妈妈操心,恨不得把我和妈妈宠成家里的公主。在女儿眼里,爸爸虽然不是当官的料,但他的为人处事绝对没得说。
爸爸出事后,妈妈带我搬离了政府大院,独自一人支撑起店里的生意。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毅然放下老板娘的身段,店里店外全靠她操劳,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省点装卸费,连帮工都舍不得请。很多热心的老主顾,看着妈妈一个人忙活,于心不忍,都会主动上前搭把手。
我一有空就跟着妈妈出车,恨不得把所有的体力活都揽过来,让妈妈少受点累。白天我们忙碌不停,可以麻木得忘乎所以,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母女相守,却只有与抑郁难平的苦闷相伴。我们越是念念不忘爸爸的好,心态越发难以平静。
“妈妈,爸爸让我们受了这么多苦,你不恨他吗?”看到妈妈郁郁寡欢的样子,我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不同的话题。
“恨不起来了,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啊!你爸冒险动用信用卡,屯那么多的货。只为能拿到省代的折扣价,好多赚一点。谁成想赶上水貂行情回落,很多养殖户都亏得血本无归,赊欠的货款要不回来,你爸的信用卡也就越欠越多,最后银行只能起诉。”我没有打断妈妈的思路,毕竟有些话只能在家里说,在别人眼里,爸爸早就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其实我不怪你爸,虽然你爸有罪,但他不是别人说得那种坏人。即便是寸步难行,他也没想过逃避。现在他坐牢了,我们俩就是他的希望,我们家就是他的希望,我们的店就是他的希望。我会好好做生意,努力赚钱还债,让他安心改造。坐牢并不等于消债,只有还清银行的债务,你爸才有希望早点回来。只要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就是和你爸还一辈子债,我也心甘情愿。”
妈妈慢条斯理地倾诉,最后还是有些激动。泪眼相望,分明掩饰不住内心的无奈。“牟兰,有些事现在和你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懂。”
“妈妈,我懂。爸爸在没有退路时还在坚持,我们没理由埋怨他。我不恨爸爸,等我能挣钱了,我们一起还债。”爸爸不在家,我只能在梦中回味,以前公主般的幸福。
二
妈妈说过,爸爸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虽然我们过得劳累清苦,但心里踏实。
记得爸爸刚出事那会,妈妈每天都是心怀忐忑。第三方的催收电话,一天能有好几个,妈妈忘不了那些令人惶恐不安的电话。电话里不止是充斥着威胁恐吓的恶语相加,更有甚者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侮辱。
爸爸如同心力交瘁的困兽,竭虑殚精。那些电话刺激着他的最后防线,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会偏激地抢过妈妈的手机,咆哮着把对方数落一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和你们说过了,我不是不还,也没有逃避,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家人。我尊重你们的工作,即便银行赋予你们这样或那样的权利,也要注意工作的方式和方法,不能使用软暴力,太过激我一样可以投诉你们。”
怒怼过后,他们没消停几日,依旧会卷土重来。正如爸爸所说,这是他们的工作。爸爸没有全额还款的能力,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两年多,虽然没中断过还款,但最终还是在劫难逃。
爸爸在家的时候,我们都爱过周末,即使是在被催债的日子。只有在周末,催收电话才会网开一面,爸爸也能心平气和的和我们相处,我特别留恋爸爸陪我学习的时光,这种静好很奢侈,只有周末才有,至今还记得他捧着书的样子。偶尔抬起头,我会特别在意爸爸那凄凉的眼神,“牟兰,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爸爸没本事,不能给你更好的未来,将来一切都得要靠你自己。”
高中的第一个暑假,第一次去监狱看爸爸,我和妈妈准备了很久。临行前,妈妈才告诉我,爸爸要在这里待十年,再回归家庭时,他就是花甲之年了,我们这次去,就是帮他重新树立信心。
爸爸在邑北农场五分厂改造,我们第一次去探视,得先在监区警卫处办理会见证,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才轮到我们。办完手续走出警卫处,再往前走,就是戒备森严的监区。走进会见室,我的眼泪就直打转,妈妈担心我失态,赶紧拍着我的肩膀说,“牟兰,别这样,让你爸看到,他会难过的。”
我擦干眼泪,调整一下情绪,和妈妈坐在长椅上等着爸爸的出现,一时说不准是激动还是紧张,隐约感觉要有事情发生。这时从里面走过来两位狱警,检查完我们带来的东西后,起身隔着铁窗和我们说,“牟延军拒绝和你们相见,东西可以留下,这是他要我们转交的,你们先回去吧!”
妈妈双手接过塞出来的信封,信封很薄,没有封口,我注意到妈妈捏着信封的手一直在颤抖。“同志,能不能麻烦您,让他过来见我们一面,哪怕是看一眼也行啊!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啊!”
“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该做的工作我们都尽力了,他不想见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会见室里面的铁门重新关上时,空气都要凝滞了。我和妈妈心灰意冷,只能提前结束这次特殊的会见。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执意要看爸爸留给我们的信,妈妈面无表情,说什么也不同意。只说是回家才能看,回家的车程陡然漫长了许多。好不容易捱到家,妈妈平静地抽出信封里的两张纸,迅速扫了一眼后把其中一张推到我面前,一直看着我不说话,我久悬的心更加忑忑。
“牟兰,我的好女儿,别怪爸爸,是我的无能让这个家庭蒙羞,也让你跟着受苦。其实,所有的这些苦难,本不属于你,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这是事实。我早年受过伤,不能生养,你是我们领养的孩子。本来想等到你嫁人后再告诉你这一切,鉴于我还要继续改造,怕等不到那一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你,请你原谅我。你可以恨我,不认我这个爸,但你永远都不能离开你妈妈。我不在家的日子,委托你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就当没有我这个爸爸。最后一次嘱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信还没看完,我早已泣不成声。“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相信这是事实。”
妈妈不动声色地从爸爸的书橱抽屉里,拿出一个裹着红布的包裹递给我,“牟兰,你现在长大了,可以告诉你真相了,爸爸说得都是事实,原谅我们欺骗了你这么多年。”
我抽泣着慢慢打开包裹,发现了一枚勋章和一本荣誉证书,还有一个档案袋,荣誉证书上面明确地记载着爸爸见义勇为的时间,档案袋里面有一份医疗病案和民政部门出具的收养关系证明。
“现在你应该相信了吧,我们对不起你啊!就算妈求你,你能原谅我们吗?”妈妈变得语无伦次,我含着泪点点头,妈妈一边说一边把信封里的另一张纸递给我,是一份爸爸签署好了的离婚协议书,最后面只有签名却没有填写时间。
“牟兰,你真得能原谅我们吗?”妈妈的声音变得郑重其事起来,还没等到我作答,妈妈猛然夺过我手中的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投掷在地上。“你爸一厢情愿,我不会和他离婚,这东西根本就是多余的。放心!我们家永远拆不散。”说完,我和妈妈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