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棱 四 则
郭光明
在济南,人是主体,备受关注,草木成了点缀。而四川的丹棱则正好相反,到处都是蓊郁的草木,主宰了天地人寰,人,成了草木的陪衬。
温 润 之 城
仿佛,我来到另一个世界。戊戌季秋的一个早晨,穿越万米之上的云层,经过一千七百多公里的飞行航程,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午后到达丹棱,暖的气息一下子扑来,湿润润的,像丹棱人的微笑。的确,丹棱的暖,温和,温润,温馨,太阳“烘”不出来,人气也“焙”不出来,叫人难以回报。这是我来丹棱的第一个瞬间印象。
丹棱的温润,来自于雨水。据说,丹棱的雨,特多,年均降水量达到1200毫米,比眉山还多出200毫米。降水量是气象名词,是多是少在很大程度上受自然地理板块的影响,但人也并非毫无作为。全球变暖,气温升高,导致雨水减少,干旱肆虐,显然与人的活动脱不了干系。被誉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虽然早在四世纪,国王就曾颁布过一道诏书,对毁坏树木者予以严惩,可谓世界第一森林保护法,但法而未及人心,最终沦为荒漠。而生活在这个自然地理板块上的丹棱祖辈们,长期过活在山区,对雨水有着一种最为朴素的一种认识,那就是——雨水源于树,他们将树看成雨水的源头,像保护生命一样地保护着这片森林树木,这才有了今天的温润之暖。
此刻,细雨如织,笔架山上云雾迷蒙。
城中的笔架山,因了大雅堂而久负盛名。一千多年前,集文学与书法于一身的黄庭坚,一生力主恢复、继承杜甫的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传统,被贬涪陵时,欲手书杜甫两川双峡诸诗,并刻碑藏四川。丹棱名士杨素听说后,专伺其事,并建大雅堂,实现了黄庭坚的心愿。虽然明末兵燹,受到摧毁,所藏碑不复存在,但“不登大雅之堂”之典,就像那棵清代银杏树的花粉,风吹千里,亦生不灭。
想到这,仰脸看天,天还下着雨,只是那雨点,柔若无骨,落在脸上,毫无重量之感。而雨点轻如鸿毛,细密如麻,落下来时,如电影中的慢镜头,柔而缓,悠而长,决绝地从高远的天堂飘落下来,像神灵施予万物的爱,日常而润泽,惠及丹棱众生。
新建的大雅堂,杨素,杜甫,黄庭坚,雕像或坐或立,衣袂飘飘,风雅至极,个个骚情赋骨,人人百代文宗,无人敢在他们的府邸班门弄斧。我看见了雨雾中的白云,就那么几朵,像万米高空透过飞机舷窗见到的那样,要说它像雪像絮,未免有些夸张,却又不敢去搜罗其他词汇,怕的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然后是两个人的对话:“这么个雨天,雾又大,你老还来这临摹?”
听得出,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转身看时,见雨伞下的老人,高高瘦瘦,身躯挺拔,虽年近耄耋,却是北方人的轮廓。他侧着脸,我没看到他张嘴,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啊,这个雨天,像是老天磨墨,浓墨,淡墨,深墨,浅墨,简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老者说着,收起了雨伞。我见他的额头,亮了许多,发梢也瞬间凝上了水珠,闪现出了莹莹光泽。
“你老还是打上雨伞吧,别感冒了。”这是中年人的关心。
“小伙子,你看啊,那几朵白云,比淡墨还淡,比烟还轻,像不像留白很多的写意山水?”老者似乎陶醉其中,自顾自地说着:“要说最美的天然水墨画啊,还是你们这里……”
顺着老者的目示,回头看时,那几朵白云还在。于是,我用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现在拿出来再看时,发现近景的光影,最浓的是树,最清晰的是枝杈。远景的光影里,两辆汽车相向而行,路边还有一名全身桔红的清洁工。而淡下来的远景光影里,只看出山的轮廓,一大片;山脚下的白色小楼,就那么几座;另有尚未竣工的楼,高出小楼一大截,也是那么几座。照片没有留白,都是浅灰色的云雾,还有那几朵静静前行的白云。鸟儿是没有摄入我镜头的,显得有些清瘦、寂静,像是与雨雾达成了某种默契,要把丹棱哄睡。
橘 橙 之 乡
的确,在丹棱,真有让温润的暖意哄睡的。但不是人,而是丹棱人引以自豪的橘橙。
丹棱的橘橙种植,历史悠久,品种丰富。穿行橘园,第一次认识脐橙树。那树粗壮,低矮,顶着庞大的树冠,看上去像蓬蓬长大的灌木丛,不大像树。枝杈上挂着的脐橙,一如金黄,却不见橘子挂在树上,问及原因,当地人说:“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个季节的橘子早已成熟。”
“那橙子呢?”
“橙子?橙子要等到明年的五月!”
“明年的五月?”
我有些迷惑。
一直以为,“春华秋实”是精辟的固定短语,相沿习用的真理。可不是么,春天播种,秋天收果,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但在丹棱,这个颠扑不破的所谓真理,却被脐橙的生长给打破。
原来,丹棱的脐橙,开花、坐果、膨大、结果,前前后后需要十三个月的时间。而有了这么长的生长期,就是没有见过也能想象到,花果同树,两代同堂,不是奇观是什么?
自然真得太神奇,竟能让人去掉想象,生发敬畏文字。
由此说来,脐橙的枝树真的很勤劳,一年到头不得闲。就像自信、精明、神气的四川女人,从不把挂在嘴边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真,而是辛勤地劳作,唯恐把日子过在别人的身后。脐橙也是一样,虽然朵瓣单薄,但能在萼片上托举起珍珠大小的雏形颗粒,能将这颗雏形的颗粒,养育成圆满的果实。无法想象,当吃苦耐劳的四川女人,拿起环剥刀,灵巧地采摘圆满的果实时,她们的脸上透着怎样的微醺!
脐橙金黄,乍看像橘子。但剥皮之后,里面没有橘子那样的囊瓣,更没有丝丝缕缕的絮状物,而是水汪汪、亮晶晶的,泛着黄澄澄的光泽。而丹棱的脐橙,个儿大,一如近年时兴的袖珍西瓜。所以,吃脐橙时,最好用果刀切成瓣。
丹棱的脐橙,闻起来香,吃起来甜。那香,是幽香,是清香,是香而不腻的香;那甜,是微酸中的甜,是从舌尖到心尖的甜。丹棱脐橙的这种微酸带甜滋味,一如生活本味,家常,平易,像丹棱的温润气候。
梅湾的橘园裹在山里头,让外地人看起来多少有些神秘。但不是古代道家的炼丹之地,不可轻易示人,而是给游客敞开的憩园,一个开放的村庄。我看见林林总总的橘橙果树间,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年夫妇,循循而来,他们的穿着和一举一动,看起来像城里人,但话语中听得出,他们是旧地重游。我没有问客从哪来,因为我也是客。
犹记《晏子使楚》,刻骨“南橘北枳”名言。但少时无知,囫囵吞下了这颗“枣”,直到现在,不曾消化,一直以为,脐橙就是“枳”。所以,见到丹棱的脐橙时,以为是现代的高科技,将淮北之“枳”移家四川,落户丹棱。但看了柑橘的族谱介绍后才知道,不仅大错特错,而且错的无边无沿。
眼前的橘橙族谱,图形加表格,像一棵大树,枝蔓填写着纲目科属的中文、拉丁文,古典而理性。虽然“枳”归于门纲目的芸香科,但由此衍生的植物,既不同于植物分类的一个属群,也不在同一个种群。有趣的是,它们可以自由杂交,可以重新组合。因了这个缘由,使得橘橙家族生动而抒情,隐藏许多朴素的奇迹。然而,不管它们如何组合,衍生出的名字如何变化,字形里面都隐藏着“口”字,可见“字圣”仓颉,也难以抵抗橘橙的诱惑,唇齿之间,须臾不舍离开它们的美味。由此推理,橘橙的至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量。
我想,如果没有水土的精致,雨雾的温润,如果不是生长在这片苍苍茫茫、深壑万物的大山里,是否还能吃过脐橙的这种微酸带甜的滋味,我不知道!
白 塔 不 孤
就像西双版纳的傣族村寨,都有一个佛塔一样,丹棱也有一座塔,其造型似于乐山的灵塔、西安的小雁塔,亦盛名远扬,成为丹棱的地标性建筑。
这座塔,周身瓷白,丹棱人称其“白塔”,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我来看它时,天依旧下着毛毛雨,只是那雨精微、繁密,晕染眼前出迷离的前景,不像北方的雨,那怕再细、再小,落到皮肤上都有重量。白塔围在了一个院子里。
院子的大门,朱色拱形,不动声色,挂着一把铁锁,看起来比我的拳头还大。门前的路面,一片泥泞,像禅絮沾泥。但大门的飞檐却是舒缓流畅,角翘简洁飞,玲珑的像四川女人,轻灵素雅,舒展大度。院墙灰色,古典,静默无语,将尘世隔在院外。
我看见了白塔的尖顶,看见了白塔的大半个塔身。尖顶指向苍穹,曾是丹棱人精神与信仰的象征,保持着沉稳的风貌与内在的活力,易引去人的目光,让人产生远望尘世的念想。塔身古寂、清幽、孤高,超逸绝伦,逐级微收,似透着某种节制。就像我们的写作,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唯收心、静气、凝神,方可汇聚对世界的专注与感受。要不然,仅百年间,丹棱何以能出上百人的进士、几百人的举人?何以享有“才子之乡”的美誉?
门前的思濛河,又叫芙蓉溪。河床不宽,但很深,拥有许多悦耳的名字:雍甘水、雍甘泉、思蒙水、思蒙江、夷郎川、丹棱河……无言概括了思濛河太多的隐喻。站在河边,我听见鼓噪的水声,听见了漩涡的回声;看见湍急的河水,炽烈奔流,肆意撞击岸边砌垒的石头;还看见野生的水草,被河水冲得东倒西歪,野生的菖蒲不时地弯腰、匍匐、站起,又弯腰,再匍匐,像藏传佛教的善男信女礼佛朝拜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正在修建的白鹤寺,供奉的是佛祖还是观音,只知道白鹤寺曾是丹棱人身心向往的地方。
河不孤单,富有野趣。河岸护坡,绿植层垒,橘树,柑树,柚子树,大小不一,参差不齐,像音阶。此时,雨珠从枝叶上滑落,滴滴嗒嗒,像低诉的丹棱唢呐。陈旧的思濛河,犹如往昔,贯穿所有丹棱故事,明天还将继续。
丹棱人真的好“奢侈”。北方不可多见、需要精心滋养的三角梅,在这里就像大白菜。回宾馆的路上,穿过了好几条街道,看见道路两旁,三角梅开的正浓、正艳:朵瓣儿有单瓣的,也有复瓣的,有的开着红花、紫花,有的开着黄花、白花……但在丹棱人眼中,都是日常的生活本貌。用他们的话说,丹棱是十二位花神齐聚的地方。我不禁微笑。
暮色下垂,雨停了。丹棱的灯火次第打开,渐次闪烁。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儿穿城而来,轻轻落在一棵清瘦的树上,又听到了搓麻将的声音,闻到了清瘦的大街上,到处弥漫的香辣味……
幸 福 之 村
像一页岁月化石,盐铁茶马古道旁的一个古老的村落,被重新打开。
熟知云南的茶马古道,与云南的普洱茶一样有名。在四川,在眉山,在丹棱,也有一条古道,也是通往西部边陲,也是前人牵着牛马用脚掌踏出来的,只是牛马驮着的不仅是茶叶,还有铁,还有盐,因而丹棱人称它是盐铁茶马古道。如今,这条古道隐约可见,却已成为追怀之路。就像眼前的幸福村,留下来的古老,在新的时代吐放出新芽,呈现出的文化气息,都是农耕社会的文明。
顺龙乡的幸福村,名字很时尚,铺展开的幸福与满足,却是满满的古风。就像大自然的神奇之手,在这里偏心了一刻,多抚摸了一把,古树、古桥、古民居、青石板路,还有惟妙惟肖的木雕、根雕、树雕,生动,抒情,给人类一个特大的拥抱。四十年前,《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电影,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向全国,成就了一位作家、两位导演、三位演员的终生荣耀。不知幸福村藏了什么法术,让亲近它的人,有了神给予的力量和智慧!
幸福古村真的太老了。发黄的土砖墙,发黑的木板窗,发灰的青瓦房,就像坚实的夯土失去了黏性,稍一用力,就会扑簌簌地掉下土屑、掉下粉尘。我不敢触摸,更不敢碰撞,倒是那棵上苍孑遗的宋代银杏树,树干粗大巍然,树梢耸入云端。伸出手来,轻触它裸露地表的粗糙树根,诚恳而逼真地想象,深入地下的宿根,在黑暗中拥有怎样秘而不宣的力量,自行搭建起了一个怎样的王国,来供养那么多隐默的生命?我不知道!
而不知道的还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长出了一棵树,长成了一棵树,长成树的爱情故事,婉约成了亘古悠长的历史。那么,“存妮”与“小豹子”式的爱情故事,为何依然波属云委?
幸福古村,幸福缘于古村。到处是草木,到处是溪流,到处是滴水的声音,到处是迷宫般的幽径和露出滩底巨石的溪涧,这让生活在水泥丛林中的人们无比向往。于是,土砖墙,木板窗,青瓦房,农家小院,还有墙上挂着的草帽、斗笠、蓑衣和背篓,墙边躺着的犁头,盘在宅院一隅的石磨、石辗,甚至幽幽青苔,都成了印记,都成了乡愁
冻糍粑,米豆腐,峨山茶,这是异乡人对丹棱美食的概括,说这是一种味感。喝了一口峨山茶,口腔都是满满的茶香,给我的感官体味是,茶水厚重润喉,香气清正幽远,回甘快捷明显,滋味滞留长久。
竹林翡翠如玉,雨雾缭绕纷飞。出村的路上,我看见了两只小松鼠,翘着毛茸茸的长尾巴,在倾斜的竹竿上,活跃而快捷地追逐,怡然的形态,自得的样子,称得上行云流水,放大了古村的热闹。沉寂下来的古村,又来了一对拍摄婚纱视频的男女……而我,还想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