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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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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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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润眉山

仿佛,天府之国的雨,全都给了眉山。戊戌秋月,自成都下眉山,走进眉山,沿途所见,平野田畴,烟树远村,拖出万道雨丝,却温润如初春,全无北方的秋天,拂起的寒意。

这是一个孕奇蓄秀的地方。

初到眉山的这一天,包括离开的这一天,眉山一直在下雨,只是细若游丝,落在肌肤上,毫无重量,不知道九百多年前,苏轼、苏辙俩兄弟,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离开眉山时,天是不是下雨。但我相信,九百多年来,投向眉山的眼睛,都是仰望。而且,将仰望寄存在天上,像云雨,层层叠加,日渐堆高,成了敬仰。

穿过虚空的云朵,从透彻的阳光中,折回敬仰的目光,回望大宋嘉祐元年。那年的暮春三月,苏家父子三人离开眉山,翻山越岭,辗转关中、河洛,抵至中原汴梁,参加仁宗皇帝的科举考试。那一刻,所有的荣耀之词、溢媚之句,所用的时光,照亮了雨润的眉山。

我猜想,他们出发的那一天,眉山不但下雨,而且风调雨顺。要不然,苏洵何以才到帝京便文名大震,苏轼、苏辙又能何以同榜进士,通向外界的马蹄和人的脚,何以能够踩着昔日的蹄印脚印,何以让天下人对眉山投来仰望的眼睛?

然而,猜想的重点不是想,而是猜。猜是什么,猜是估计,猜是怀疑,猜是推测和凭空想象。总之,都不是确切的判断。九百年前的那一天,眉山是不是下雨,走出动车的车厢,问眉山的当地人,都是可能、也许、或者的说辞,闪烁而含糊,没有准确的答案。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了动车我就看见,寄放到天空的词章,熟悉而陌生,陌生而熟悉,像亲人,像情人,清晰,具体,以致让我不会迷路。

“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这篇词章是陆游的,给了眉山。而一句“郁然千载诗书城”, 聚拢起了“建”城的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远处近处的人。眉山重教兴文的路,没有返途,让眉山人忙碌了好几百年,也让眉山人自豪了好几百年。这是眉山的福。

山有心事,云便汇聚,而云聚得多了,就是雨。

我看见一团团的云,似烟,又像雾,飘过头顶,罩着眉山,什么都看不见。而掀开眉山的云帘,揭开眉山的雨幕,扑面而来的,是眉山的味道。

进了眉山,弥漫鼻尖的气息,是熟悉的麻辣味、腊肉味,还有一股股陌生的花香味。陌生的花香味,是三角梅的味道。就像这么季节的北方,传出的气息,都是大白菜清香。味蕾触动了嗅觉,轰动了心房,发热的脑袋,叠出模糊的幻像:

岁比不登,盗贼满野——大宋熙宁七年秋,苏轼由杭州通判而出任密州知州时的凋敝,文出他的《超然台记》;

大旱几岁,赤地千里,渠存而水亡——大宋熙宁八年,苏辙由陈州学官而出任齐州掌书记时的荒芜,文出他的《舜全诗并序》。

密州,山东的诸城市,齐州亦在山东,是今天的山东省会。换言之,大宋的熙宁七年、熙宁八年,也就是公元1074、1075年,苏轼、苏辙兄弟俩一先一后,履足山东大地时,一地蝗虫为灾,一地旱魃为虐,着实令人大失所望。但不知那个时间节点的眉山,一如今日眉山,风调雨顺。

然而,山东秉礼,山水亦崇仁、尚义,是汉代“丝绸之路”的重要源头,有“膏壤千里”之美誉。所以,苏辙客居济南三年后,感慨万千,称“始余在京师,游宦贫穷,思归而不能,闻济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鱼之利与东南比,东方之人多称之。会其郡从事阙,求而得之”。而顿足山东两年的苏轼,创作生涯达到一个新高,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亦上乘,如《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如《江城子·密州出猎》,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平和而超然,磊落而从容,脍炙人口。

虽然,密州与齐州,相距不远,用现代人眼光目测,不足三小时路程。但对于苏轼、苏辙而言,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说不远,是亲情;是不近,是使命。而使命远远高于亲情,从而使得苏轼与苏辙在山东,擦肩而过,留下诗咏济南的千古华章,投放在时光的长河里:

一个说:池亭雨过一番凉,云髻罗裙客两旁。

一个说: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

一个说:河豚虽过鲈鳜在,粳稻正插风雨淫。

一个说:忆过济南春未动,三子出迎残雪里。

……

眉山的雨,从高远的天幕飘落下来,远景楼的身影,投放到岷江的水中。

就像济南的超然楼,眉山的远景楼亦久负盛名。远远望过去,仪容清峻,春风得意,与超然楼一样,静定,恬淡,一幅风雨不惧、宠辱不惊的样子,像古代文人的轮廓,亦是文人的修建。

中国古代,文人为官,不管显赫与否,总企盼留下一点雪泥鸿爪,而留下一点“政绩”,则既要留名,又要留声,不是留下“雪泥鸿爪”那么简单。

人留名,雁留声,这是常态。九百多年前,眉州知州黎希声,是文人,更是常人,修建一座“政绩”楼,更是常态。但黎太守深知,人为打造的物质景观,不管再怎么牢固,那怕雕琢在石头上,终究也会雨打风吹去,惟有丹青笔墨、诗词文章,才会生生不息,永不磨灭。于是,当苏轼的目光从济南移开,神奇的光芒照向黄州后,向天地抒怀,深沉而真挚地书写出《眉山远景楼记》,将眉山的青山绿水、风土人情、游子情怀赋予生命的灵性。尽管,物质上远景,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甚至曾经烟消云散,但精神上却挣脱了历史的怪圈,保持下了沉稳的风貌与内在活力。就像三苏祠里古老的银杏树、黄桷树,一棵遒劲,两棵参天,虬枝如枯墨写就的“尚意”行草,平添浓浓古意。

远景楼,高十三层。不看其他,单凭楼层的数值就知道,绝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产”。住在八层,楼上五层是餐厅、客栈、茶馆,楼下七层亦是餐厅、客栈、茶馆,商业气息浓郁了楼上楼下,一点不像济南的超然楼,一共七层,爬到第五层才能看到大明湖的天心水面,爬上顶层才能远望黄河的寂寥、苍老与古旧。最为不同的是,济南的超然楼,除了超然,还是超然,孤独而清高,像不食烟火的仙。只是,与远景楼一样,一片崭新,亦是近年重建。

入住之前,眉山的朋友说,住远景楼,有“登临览观之乐”。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天一直下雨,推开房间的窗,也极了目,但云烟散漫,遮住了远眺的眼,倒是眉山人的现代智慧,将岷江河水蜿蜒成了一方湖泊,依偎在远景楼前,尽显柔媚。

入住的房间,瘦而狭长,三面开着窗。站立的长方形窗子上,满满都是,细软的烟云和水雨,忽然想起大宋的御史台监舍,想象人生坠入零下负低点的苏轼,被御史台吏卒像拉狗拽鸡一样,投进“乌台”的竖井,是否有窗,是否能够横平蜷曲的身体?我不知道。

但是,已是苏东坡的苏轼,不愧文学巨匠,旷世奇才,他的这篇《眉山远景楼记》,拒绝一切宫殿骈文模式,超越一切虛无高蹈策论,朴素,诚实,干净,透明,可谓超拔绝伦,一直在千人万人的心头回旋。

目光回移,却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最动人、最苍老的一页史轶。对于中国的古代文学,如果没有苏东坡,宋代文学将会平淡很多,文化地理也将会减少许多景观。所以,眉山人一直以他为荣,并将其头像作为眉山市徽,这既是对他的由衷敬仰,也是眉山丰富文化内涵的蕴藏。 

诞生三苏父子的地方,像一部厚重的古典旧籍,清朝康熙年间的三苏祠,被安详的烟雨徐徐打开。

三苏祠,庄严,古朴,川西的著名园林,眉山的文化地标。走进眉山,街巷上有太多的指向,根本不用问路,而门前的“北宋高文名父子,南州胜迹古祠堂”楹联,不用导游亦知,此处就是三苏的故宅旧院,也是三苏文化的根基所在。

走进三苏祠,古井、砚池、木假山堂,新得跟初生的婴儿,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却让我影影绰绰看到,九百年前敷了色的笔墨、词泳,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咚咚心跳。此处原是三苏的旧宅院,明代洪武年间,眉山人改宅院而祠堂。尽管明末的祠堂毁于兵火,但清代的康熙初年,又作了重建,从而再现苏洵父子三人当年的情境、襟怀和风韵。

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这是北宋蜀地的民谣,说得是三苏出世,让眉山的百年之内,草木尽皆枯萎,原因是草木之色,全让苏洵父子三人抢了鲜。这句民谣虽不知可信程度有几分,但唐宋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一共有八个,苏氏一家就占了三席,不让眉山的草木失色?由此说来,眉山是中国的文化地标,亦是实至名归。

鲜花,炷香,红烛,都是奉献给苏洵、苏轼、苏辙的。站在他们的神位,我看见签上之词,多是考试能得好成绩的许愿,也有考试后前来还愿的,无一例外不是乞求美好前程的。看得出,眉山人把三苏当作了智慧天空中的星宿、心中的神。这是眉山兴文重教的传统,似乎延续了上千年。要不然,拥有千年诗书城之称的眉山,何以仅两宋一朝,眉山就出了近千名的进士?

这,绝对不是偶然。就此而言,传统非制度使然,无关信仰,而是一个地方的文化使然,包括养育这方水土的山川、河流、阳光、空气和人物。难怪陆游以及无数的后来者,对眉山都心迹神韵,慨然吟诗,而文徵明、邹一桂、查士称、何绍基、张大千……一代又一代书画名家的丹青墨迹,相聚于此,烘托,共融,温暖,能够让人慢慢怀想三苏的浪漫情怀,细细品读眉山的闲适气质

此时,天雨依旧飘着,平静,淡泊,柔若无骨,精微而繁密,绵柔而无声,我听到丛丛修篁幽深处,嫩竹拔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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