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攀龙,五百年前的历城老乡,今年梅月之初,再次走到他的跟前,又一次没有距离地礼敬。这一次印象最深的,是他神情含蓄、低眉紧蹙的怅然与沉思。
趵突泉畔,白雪楼中,正堂安放着李攀龙的全身坐像。坐像铜质,博带素袍,显得他古拙清雅。我曾见过许多地方塑造的古代文人雕像,有头像,有坐像,也有全身像,其模式大同小异,都是清瘦羸弱、秀骨清象的造型,仿若古代文人的标识。李攀龙的造型也是这个形象。而他的这个造型,有人说失实,有人说虚化,也有人说夸张,但在我看来,这都无关紧要,因为他的诗行、诗境、诗品和远意,诚恳而逼真,几乎成了济南人可以接受的最大公约数。不然,一见到他,挺直的腰板何以软得要弯下去,恭恭敬敬地鞠上三个躬?现在回想起来,这三个躬鞠得值。他曾经主盟一代诗坛,让济南人至今都引以自豪,五百年后的今天,作为同道的老乡,虽然我不算文人,给自己定下的标准也很低,但他却极具诱惑力,给他鞠上三个躬,值!
明代的文学艺术空前繁荣。除了平民化、世俗化的小说,诗文创作也掀起一个又一个的小高潮。李攀龙就是屹立于潮头的旗手。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却也是实至名归。已故济南史学专家徐北文先生对他极力推崇,称“李氏以之才,写锵金戛玉之诗”,评价其文学成就“足以倾动士林,左右文坛”。徐先生的推崇和评价,刻在白雪楼前的石头上。其实,就是不刻在石头上,再过五百年,只要一提“李攀龙”,我相信,济南的父老乡亲脸上,还会浮现出自豪的微笑,引来敬佩的目光。这是他作为济南文化名人最为称道的地方。
堂中额匾,横陈“大东风雅”四个字。这是吴富恒先生丹青的、徐北文先生拟题的。吴先生自不必多说,中外著名的教育家,山东大学的第九任校长,也是徐北文先生的恩师。而徐先生拟下的“大东风雅”,一下子把人引向了远古。
大东,是地名,也是诗名。作为地名,现已不名,专指诸侯谭国,历城曾归谭国版图。史料记载,当年的齐国公子小白,宫廷争斗失败,曾经逃往谭国,国君胆小怕事,没敢收留,从此埋下了隐患。当小白成了齐桓公时,借谭国国君未去朝贺之机,于公元前684年发动了一场战争,这就是史上有名的“齐师灭谭”。大东作为诗名,归功于谭国的一位喜欢诗歌的大夫。这位大夫,姓氏名谁无从稽考,但他的“小东大东,杼柚其空”不但收录于乾隆版的《历城县志》,而且还传世于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其文学价值对后世文学创作有着巨大的影响。而明代“后七子”诗派就发源于历城,汇流于大海,所以,徐北文先生的“大东风雅”,既含地域之意,又含地时之意,准确,恰当,合适。
一个人的高贵,不体现在惊涛骇浪上,而是体现在安然立身上。对于李攀龙,他的生平事功,不敢说了然于心,但相对熟悉。稍有一点文学常识、地理常识的人,都会对他生发无限感慨。他是嘉靖十九年的举人,三年后的进士,一入仕就是天子脚下顺天府的乡试副主考,可谓春风得意,从北京到广东,又从广东到山西、陕西,就像他的名字,一路攀升,直至按察司的提学副使。副使是官儿?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主管一方律政的“二把手”,论级别属于四品。此时,陕西巡抚殷学也是山东老乡。按说,亲不亲,故乡人,二人应该走得很近。但官场就是不是酒场。从二品的巡抚指使一个四品的下属写个材料,这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可孤高的李攀龙却将其视为不恭,辱没了他的斯文,于是把袖子一甩,径直跑回老家,在鲍山脚下的王舍人庄,盖起一座白雪楼,与一帮志同道和的诗友饮酒唱和,却闭门谢客达官显官。这从他的《沧溟集》中可以看出,《与转运诸公登华不注绝顶》、《抄秋同右史南山眺望》、《酬张转运龙洞之作》以及《挽王中丞八首》等,是他诗作中的仅有几首。
置身一个时代,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的位置,但可以改变自己。这种改变,不是屈从,而是脱骨换胎,更是自我超越。李攀龙的脱骨换胎,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在炼狱里急火猛烧、文火慢熬出来的。他的自我超越,要么“一一度桃花岭,烟霞处处新”,要么“湖波荡寒城,四座清光开”,再不就是“华不注山得非雨,平陵以西胡独秋”,总之都是高思、坦荡与绵长的内心表达。我们阅读古代诗词,多见山水之作,但像李攀龙这样,饱含真情地创作出这么多济南山水气质的诗,被后人称作“三百年绝唱”的,却并不多见。因此,济南人一直以他为荣,二十年前重建的白雪楼,不但蕴含丰富的文化内涵,而且还饱含家乡人对他由衷的敬仰之情。
严格说,眼前这座白雪楼是仿造的。最初,白雪楼建在鲍山脚下,后来的一把大火将它化作了灰烬,晚年的李攀龙又在大明湖畔建造了第二座,不曾想,又是一把大火。之前的白雪楼,我没见过,只记住了名字。以前以为,白雪楼名取《对楚王问》赋,但这次却忽然想起了刘涓子,一位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音乐大师,他创作的《阳春》、《白雪》,和风淡荡,凛然清洁,像李攀龙的做人、行事。眼前的白雪楼,虽是重建,却已成为历下的文化地标,就说它是济南的文化地标也不为过。在泉城广场,曾碰到过外地人打听白雪楼在哪的,指路者都很热情,“楞近,也就一扎远,‘斜马子’过去,不用打的”,话虽很土,但细细品味,像泉水的叮咚,听起来特别悦耳。
泉源上奋,一潭碧水。随便找块太湖石坐下,慢慢怀想,感受大东奇崛、丰富、深厚的意蕴,“何人定解浮云意,片影漂摇落酒杯”的情怀。人心不能比天高,上帝早已警告过,无论一个人的地位有多高,在上帝的眼里连只蚂蚁也算不上。就像孤高自许的李攀龙,“平生多少伯牙心”,但于他个人及其家庭而言,却苦不堪言。从陕西任上带回的蔡姬,美貌惊人,蒸出的葱味包子,堪称绝品,一般名流都品尝不到,却在他死后,为了多赚几个铜板,成了贩夫走卒的腹中之物。而他的子孙,更是“僦居穷巷,托迹浮萍”。尽管,“白雪曲高传异域”。
旁有茶馆,可以品茗观澜。走进时,见一张竹椅上,赫然摊着《沧溟集》,竖版的,满满繁体字。这集子我家书厨也有,却是横版的简化字,平时也就偶尔翻一翻。而此时此地见了,如同遇到故人,于是学着游客,叫了一壶清茶,向书的主人借过一阅,似乎与往昔心境有些不同。至于有何不同,又说不出。《杪秋登太华绝顶》一诗,出语便成金句:“地敞中原秋色尽,天开万里夕阳空。”似乎他的生命,一头连着凡俗、卑微的生活,一头连着深邃、精致的精神世界,似乎一下子提升了明代的精神品质。这种精神品质,对于中国文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没有李攀龙,明代后期文学将会平淡得多,中国的文化地理也会减少许多景观。
一边品茗,一边遐想,四周的喧嚣渐渐远离了耳际。我闻到李攀龙的气息,正从万竹园里慢慢悠悠地飘忽过来,让我不知此刻置身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