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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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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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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苦楝树

我家的这棵苦楝,是村里的唯一,长在我家院中,已有六十多年,是母亲亲手栽下的。

苦楝,苦如其名,从根到皮,从叶到果,都透着一股苦涩,就像我的母亲,默言,内敛,平和,坦然,但它因为苦涩,游离于杨树、柳树、洋槐树之外,天天孤独地感受着阳光的苦涩。而母亲的大半生,也是苦涩的,苦涩得让她失了颜色,也没了颜色,干巴巴的,像是被烤过的馒头干,没有一点水色。而村北那片盐碱地长出的碱蓬菜,东一瓢、西一碗的,粗粗拉拉,像极了母亲所穿的衣裳。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生活,就是苦楝,天天都是苦涩。苦涩的日子,对于母亲来说,都像一道坎,需要母亲集中浑身的气力跨过。否则,就会被苦涩绊倒。但是,母亲就是冬天里的那棵苦涩树,虽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但一直坚守生命的爱恋,默默期盼,来年的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几十年来,苦楝依旧如然。一到春天,果实尚未落尽,嫩绿的叶子便迫不及待地从枝杈里长出;叶子还没长成翠绿,花儿就像有了灵性,从峥嵘的枝头,赶趟儿似地绽放出淡淡的紫色花朵儿。热烈,繁茂,密密匝匝的,尽染我家小院儿。而到了夏天,纵裂的树皮、紫色的老枝、纤弱的苦果,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就像母亲撑开的肩膀,为我们挡着风、避着雨、遮着荫……

如今的苦楝,就像历经风霜的母亲,树干长满了褶皱,看起来形同枯槁,古老而沧桑。今年的清明节那天,一大早我赶回老家,为的是那棵苦楝。

一进家门,见母亲坐在那棵苦楝树下,正用简易的“串心炉”烧水:“串心炉”架在两块立起的砖头上,几根苦楝树枝塞进了炉膛;炉膛里的火苗,尽情地燃烧着苦涩的枝条,僻哩叭啦的,就像除夕的鞭炮。听得出,火苗是快乐的,被燃烧的枝条是快乐的,而母亲也是快乐的,因为噌噌蹿出烟囱口老高的火苗,把坐在马扎上的母亲映照的,鲜活而明丽。

听到身后的动静,母亲扭头朝向门口,见我走来,慌忙地站了起来,用眼角笑了笑,说了句“回来了”便像以前那样,把我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没有言语。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习惯,见到我第一眼,就决定了她笑与不笑:我高兴,母亲舒心;我黯然,母亲定会恍然。

母亲说:回来的正好,和你哥一起,把爹的坟迁一下吧。

母亲说这话时,口气是平静的,脸上还是荡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就像一杯温凉不沾的白开水,薄味有加,不带半点儿色彩,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父亲刚过五十,就卸下一生的辛劳、愁苦和重担,去了另一个世界,等待再次的轮回。前几年我和我哥商量,想把父亲的坟墓从太平河的岸堤下,迁到堤坝上,却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她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咋能说迁就迁、说改就改?为这,我和我哥这几年没少和母亲“理论”过。而现在,母亲主动提出,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庙门,很是诧异,问母亲迁到哪,找人看过风水没,她笑了,说:迁到村里的公墓。看得出,我的思维仍定势在过去,未能跟上母亲的所思所想,以至于变成了谜。而谜还不止这一个。

随着时间的延续,母亲一年老去了一年,我和我哥都想把她接到城里,但她总是不依。有时,我们把她说急了,她总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攥起拳来,就像她的手心里攥着什么宝贝,一会儿又把手指伸开,反反复复,就是不说话,似乎有好些话,都在她的拳头里攥着,让我们无从猜中。

 “鲶鱼头”我是知道的。那里曾是一片沙洲,是太平河冲刷出来的,因为形状像极了鲶鱼的头而得名,上面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苇。后来,河水退了,野苇枯了,长出了一片荒草。而且,那荒草,一荒就是十几年……我不知道,“鲶鱼头”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让村里人选中了它,成为死后栖息灵魂的“天堂”?但是,母亲是知道的,她说:死人不跟活人争地,活人不跟死人争粮,村里这么一调一整,一反一正,无形之中增加了好几亩耕地!这就是我的母亲。

铁锨,镰刀,烧纸,鞭炮,红绸,雨伞,供品,还有两块崭新的砖头,迁坟用的家什和物品一应俱全,看得出母亲早已做了准备,只是不知道那两块砖头的用途。母亲说,你爷爷、奶奶的坟六十年前,开挖太平河时就应该迁,只是被人挡住了,说只有把他们压在坝堤上,才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说这到,一枚淡紫色的苦楝花瓣儿,飘然落在母亲的头上,只是那花瓣儿不是正色的淡紫,而是带着微枯,母亲似是觉察到了,慢慢地抬起手,慢慢地把它取下,眼睛有些黯然,像是回忆,又像是感叹。她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说:过去了这么多年,要是再把他们挖出来,没多大意思。她指了指那两块砖头,要我们把爷爷、奶奶的名字刻上砖头上,到时埋到新坟里就成。

墓穴都是村里提前砌好的,只需盖上水泥板,铲上几锨土。等我和我哥把父亲“请”到“鲶鱼头”,把祖父、祖母安顿到新“家”时,没费多大的工夫,而没见到母亲的身影。之前,她嫌我们不懂“规矩”,说是要来“指导”的,这会儿不知她去了哪里。

回到家,苦楝树下的“串心炉”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但炉膛里的火却是半明半灭,早已没了火苗,看得出,烧水人走了很久,走得也很匆忙。屋里的八仙桌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瓷茶壶、白瓷茶碗,不急不燥地摆放在那里,就像母亲的平时,只是茶壶、茶碗上的茶渍,颜色有浓有淡,有深有浅,像极了那棵苦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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