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听见狗叫是正常的。但年三十儿我回到乡下的老家,竟没听到狗的的叫唤,甚是奇怪。
老家是郊区,背靠城市。还未进村,远远听见,鞭炮声,礼炮声,甚至还有“大雷子”、“二踢脚”的声音,像李云龙攻打平安城,砰叭咚啪地响个不停,爆出满满的硫磺味儿。倒是村头的几家超市门口,春联新鲜,灯笼火红,似乎流淌的年味儿。偶见一只土狗悄没声地窜出,低眉顺眼的,见到陌生人也没有像以前那样龇牙咧嘴,更没有狂吠乱叫,而是缩头缩脑地躲开,像无暇顾及似的。
母亲养了一只鹅,还有一只土狗。除了扁阔的喙、突起的瘤,还有粗短的腿、铺张的趾是桔色的外,鹅的通体是白色的,是那种雪白,它见到我进了院子,先是嘎嘎地叫着,挺起长长的脖子,仰起头,瞪着黑豆般的眼,像防贼似的盯着我,尔后翘起秃秃的尾巴,铺展开蒲扇般的翅膀,将蛇一样的脖子伸长,紧贴着地面,厉声叫嚣着,猛地向我发出攻击,那情形和声音,不亚于狗的狂吠。
老家的院子很小,用母亲的话说,没有两拃大。鹅的攻击,令我无处躲避,只好拖着拉杆箱,一边阻挡着,一边大声喊娘。母亲早已听到动静,不等我的“娘”字出口,就听她一边呵斥着白鹅,一边拉来了房门。而那只土狗却挤出门框,跳过门槛,鼓噪地从屋子里窜出,一边察看母亲的脸色,一边呲出尖锐的狗牙,充满敌意地“呜呜”哼着,却没有“汪汪”出来。
白鹅恢复了常态。它“嘎嘎”地叫着,又挺起了长长的脖子,慢条斯理地迈向了白瓷砖墙下。墙壁上嵌着一溜木橛,上面挂着自制的风干鸡、盐水鸭和油亮亮的猪肉,黄澄澄的香肠泛着暧暧脂色……土狗乖巧地夹着尾巴,躲开我直视的目光,低头跑进石榴树下的狗窝里。我见到石榴树的高枝上,还有几枚未被采摘的石榴,干巴巴的,看起来有些孤单,像母亲。而向阳的树干上,崭新的床单、被罩和枕套,还有“晒条”上的崭新棉被,花花绿绿的,像新萌的青草、新绽的花儿,散发出了阳光的味道。
午饭吃得简单,怕错过上坟的时辰。年三十儿上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反正我打记事起,每年都要跟着父亲去祖坟烧纸,只是那时的烧纸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图着能吃上块点心、吃上瓣苹果。就像村子里的狗,某人谁家要娶媳妇、嫁闺女了,甚至某人谁家的孩儿要过满月,屁颠儿屁颠儿地跑的比吃“海参席”、“五大件”的都快。仿佛,那个时候的狗,是村里社会生活的一分子。而眼下村里新辟的公墓里,上坟的人三五成群、七八个成帮,摆供的、燃香的、焚纸的、磕头的,鞭炮声声,火光冲天,不亚于谁家娶媳妇儿,煞是热闹。村里的狗是喜欢轧热闹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东寻西嗅,而是是像城里的狗,低眉顺眼的,跟在主人的后面,一副唯恭于诺的样子。
就像多少辈子之前的设定,我如村人一样的动作。燃香,焚纸,磕头,压上三叠坟头纸。要不然,别人会说这家“绝户”,没有后人。这是风俗,不能忽略。有时,风俗的约束力,比村规民约还管用。
母亲的土狗没跟我上坟。回到家时,我见它翘着狗脑袋,支撑着狗耳朵,趴到狗窝里,每有礼花腾空、鞭炮震天,它都哆里哆嗦地缩成一团,然后“呜呜”上几口,似乎把“汪汪”的声词咽了回去。它见到我,无助似地站起来摇首乞尾,不时地后退,不知是不安,还是激动,虽是一副顺从的样子,但看起来有些虚伪。远不如堂屋的墙上,“金狗逢春”年画里的那只狗,眼睛朝上,向着某个空洞的空间,骄傲地张望,伶俐乖巧的,很实在。
天已黑下,昏黄的路灯模糊了“接家堂”的影子。谁都不知道从何年起,村头的“土地庙”,其实就是村里的健身广场,从没见过这里曾经有座庙,但村里人接送“家堂”,都要跑到这里来,像祖先们的“驿站”—— 年三十儿的晚上来这里接“老的少的”,过了初五从这里再把“老的少的”送走。我到的时候,广场上已是火光点点、人影攒动,东一簇、西一撮的都是焚纸的、跪立的、跪拜的光影。一条野狗趴在广场边缘,见到进进出出的人,也不打上一腔,自顾自地低着头,嘴里像是咀嚼着什么。
接回“家堂”是要封门闭户的。而且,还要横上一根“拦门棍”,说是要把孤魂野鬼拦在外头。我不知道这根棍子管不管用,但母亲已经展开了“家堂轴子”—— 像扇子一样折叠的祖先牌位,被“请”来的太祖、高祖、曾祖、祖父、还有我父亲,“享受”着八仙桌上鸡鸭鱼肉、点心瓜果。三只燃烧着的红色蜡烛,爆开了烛花,一朵接着一朵,映着母亲那张爬满皱纹的脸。邻居家燃放的礼炮,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知那只狗钻到了哪里。
春晚开始了,热闹的是电视。窗外无限高的夜空里,星星变得硕大而饱满,落寂的院子里,不,应该说是整个村庄,除了午夜时分的一阵轰然之外,声音像濒临灭绝的物种一样奢侈,别说狗的狂吠,就是汪汪也没有。透过窗子再看时,我仿佛看见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