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还好吗？

正是阳春三月时节，整片原野还没有露出明显春的颜色，但河岸边零星的柳树婆娑出修长柳枝，山坡下点点椿树枝上清新的嫩芽散发出微微的香气……这点缀枯黄原野的稍微绿意，无声宣告了春天的到来。

他坐在回乡车上，这次回老家，是去看大哥。岁月不饶人，春树算起自己退休的时候，离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按理说，早该适应了不忙碌的生活节奏。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在翻腾。直到去年深冬的一天，老家突然来了电话——大哥病了，大哥在省城工作的小女儿赶忙回了趟村里。她回来后，对他说：“爹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发了呆，就是眼前的人也记不起来。他把家里人当作陌生人，一个劲的往外撵！”“大哥，你还好吗？”无意听到喜欢音乐的外孙女哼唱着歌词，更是搅动了春树的忧思，不仅觉睡不好，饭也吃不香。几周下来，两只耳朵嗡嗡响，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春节那天，通过视频给大哥拜年。看到镜头中大哥面无表情，呆呆坐在椅子上，想到他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他们五个弟兄现在也只有他俩，他不由的鼻子一酸，对大哥说:“大哥，大哥，你还好吗？“看到大哥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他连忙说道：”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就回去看你，在家等着我啊!”

望着车窗外道边光秃秃的树木一闪而过，他不由的想起老家，那是离省城四、五百里远的小山村。他年轻时到外省当兵，后来提干，再后来转业来到省城。只是在母亲去世时匆匆回去一次，此后也就再没有回去过。但逢年过节，他都要捎一笔钱给大哥，从未间断过。

对大哥，他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小时候，大哥在他印象中，就是个默默无闻的人。那时还没有解放，爹去世早，娘身体不好，加上家里的兄弟们又多，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为了这个家，大哥没有上一天学，家里人情事事，就象沉重的石头一样，结结实实压在他肩上。记得有一年闹饥荒，家里快断粮了，一家人整天饥一顿，饱一顿。

那是一天清晨一觉醒来，见家里没人在家，幼小的春树被吓得“哇”的哭起来。直到中午，娘才抹着红肿眼睛回来了，大哥没回家，刚放学的哥哥们都沉默不语。他很奇怪，大哥哪里去了呢？这以后的每天傍晚，娘都带他到村口，望着那延展到天边的乡间小路，直到等到很晚很晚，每次娘都失望的摇摇头，转身回家。夜里，他不知多少回听到娘轻轻的啜泣声。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的深夜，在南方要了几个月饭的大哥，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终于赶了回来，肩上扛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旧粮袋，嘴角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别小看，这一小袋黑乎乎的的饭团饭粒，在当时可是救命粮，是它让全家勉强熬过了饥荒。从那以后，在春树的眼中，大哥就象座高山，无论遇见什么事，心里无形中就多了份依靠。

可自己呢？他感到，在家里特别是大哥的眼里，最多只是一棵刚发出嫩芽的小草，或者只是一缕浮萍，一直可有可无的寂寞生长着。因为在大哥和家里人的嘴中挂着的永远只有娘，只有老二、老三、老四，很少有他，这可以一直算到他上小学五年级。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放学后，他和班上几个同学，模仿电影里玩抓特务的游戏。他被两个同学摁倒在地上，另外一个扮演“特务”的同学给其他人追的到处跑。突然有人喊:“出事了，快跑啊!”他爬起来扭头一看，那个跑在前头的同学远远倒在地上哭，春树怎么拉他，都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这位同学家长找上门说：“孩子昨天腿折了，听说是春树打的。”这句话，如同响在他天真纯洁世界里的一个晴天霹雳，当时就震的他脑袋直发懵。“我没有，真的没有！”委屈的他哭着、无助的辩解着。那位家长说：“同学们都这样说，怎么会有错呢？”等人家走后，大哥坐在哪里抽闷烟。午后，他揣着家里仅有的一百多元钱，拉着春树的手，来到人家门上，规规矩矩鞠了个躬，把钱放到桌子上。哥说：“医药费就是砸锅卖铁，我们也赔的起！但我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做出不诚实的事，谁要是向他泼脏水，我决不答应！” 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当时跟在大哥身后的他，感觉那一刻的大哥背影“噌”的一下子变的无比高大!

一晃几年过去了。学习刻苦勤奋的他初中毕业了。谁也没想到，这时发生的一件事，竟然让哥在他心目中的光辉形象，瞬间坍塌了。那年公社粮库从各村抽调人手帮助收粮。大哥虽然没有文化，但干活既实在又机灵，白天干活，晚上大哥就回村到一个老账房先生家里学算盘。慢慢的，他能帮粮库算账，再接着竟要被粮库招工！一个一天学都没上的文盲，成为算账能手，简直是个奇迹。这听起来，是个好事，但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兄弟们都在上学，里里外外，都指望着他哩。这时，他接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本来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可这家里的活总有人干啊。

那时春树十五岁，他找大哥商量，“要不我休学吧”，他说。最终大哥也没吐出个“不”字。终于，大哥去了粮库，他办了休学在家干活。每当热汗淋漓的走在田间地头。每当看着村里背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小学生，春树就很伤感。正是这次休学，让他永远失去了进入高考考场的机会，甚至影响了他的一生。春树不止一次问自己，这还是那个遇到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挡在前头的大哥吗？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愿去多想。

他十八岁时，哥哥们先后考上学，家里的负担没那么重了。有一天，上面来村里征兵，他就偷偷报了名。家里知道后，唯一提出反对意见的竟是大哥！哥说：“春树个子小身子骨又单薄，肯定验不上的。再说，军队训练艰苦，恐怕也顶不住。”也太小看人了！但春树铁了心去当兵。他日夜锻炼准备体检，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最终通过了严格的验兵，穿上了军装，被选送到省步兵学校训练。

虽然他个子小，训练又很艰苦，但他深知这机会的珍贵和来之不易。先天条件，是无法改变的，他就练力气，找巧法子。每次训练后他都加练，别人投弹五十次，自己加投一百次，并琢磨什么角度投出的最远。别人做俯卧撑一百个，他加做三百个，还想着再怎么做，才能更好的增加腰部力量。好在那时部队馒头不限量，随便吃，他一顿能吃上十多个，惊的战友们瞠目结舌。虽然是秋末冬初，气温很低，可他的军装一直被汗水泡着，好象从来就没完全干过。好在那时部队服装发两套，刚好能轮换的过来。结业时，年终军事大比武，他门门都是第一。射击更是没的说，还拿到得了神枪手的证书。听说当时省里的好多地方都想要他，但他还是选择去了离家很远的南方。每每回想起这些，嗓子眼里都涌起一股说不清的苦涩，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可是，他打心眼里没有想到，在转业回省城的第二年，大哥突然来到家里！他满手拎着家乡的特产，一进门就把一袋子花生倒在床上，嘴里连连说：“自己地里种的，新鲜着呢。”晚上，哥俩在阳台上抽烟拉呱。大哥说：“家里你侄子、侄女都没有工作，你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好歹也给介绍个工作。”春树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 ：“我一个干部，如果干什么都想着自己，人家会怎么看。那我这个干部也就一文不值了。”大哥什么也没有说，只有烟窝里的烟丝一亮一暗，在黑暗的夜里特别显眼。后来，春树还是把大哥上小学的小女儿接来，侄女很争气，先考了学，后又在省城安了家。找对象、结婚也都是春树张罗的。

到了!车子终于停在那个他从小生活的地方。毕竟过了很多年，村子里一切变化太大了，春树跟着侄女走在街上，行人都好奇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老人。到了大哥家，只有嫂子在，原来大哥早晨坐孙女婿的车出去遛弯了。坐在堂屋，喝着嫂子递过来的大碗茶，春树眼光不由得落在墙上的相框，头一张照片，就是在初中时他和大哥在村前的合影！

“嫂子， 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他说。

嫂子指着合影说：“这相框，你哥每年都要擦几次。每次都边擦边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让你退学，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说，那时进粮库就能给家里挣钱，整个家也有了依靠，家里总有人要做出牺牲。当时他就想，他以后就挣钱供你娶媳妇，盖房子！他更没想到后来你想去当兵，听人家说部队训练很艰苦，你身子骨弱，怕你吃不消，就坚决反对你当兵。你走后，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偷偷找到你训练的学校，央求学校不要告诉你，怕你分心！当看到你有白面馍馍吃，听说干劲十足，各方面都是先进，他才放了心。他回来就对我说，我这个弟弟有出息，比我强，有吃的喝的我也放心了！看来，要不是当年退学，可能还要比这好上不知多少倍呢！”

听到这里，春树的眼圈不觉红了。嫂子继续说道：”后来娘生病，瘫痪在床上十几年，每天都是你大哥亲手帮助翻身、换衣和洗衣，从不让我插手，也从不让我说。冬天，他把娘冰冷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暖和，尽管娘对自己的脚已再没有什么 知觉。天好时，就骑车带着娘赶集、遛弯，从未间断。他说，有娘，就有家“。

  “你转业回了省城，村里好多人都说你哥——你弟弟在省里大城市工作，你孩子都在家务农，看来你这个弟弟真没啥本事！你哥琢磨了几天，最后就去省里找你。他回来后，沉默了好久，只是一个劲的抽着烟。去年打你哥有了现在的这个毛病，就谁都不认识了，包括我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伴。”“嫂子！您别说了……”春树哽咽道。

这时，侄子推门进来，一看见春树，就高兴的说道：“叔您来了？我们都盼了好些日子了。这院子里树上的喜鹊一大早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想准是贵客要来了。可巧，我爹刚转弯回来，就是不肯下车，现在还在车上坐着呢。”春树站起身，正想去迎一迎。嫂子忙拦住他说：”孩子们孝顺，一有空就拉他出去转转，每次都是不坐够不下来，谁劝也没有用。你先歇着，他们再转几圈，等会儿饭也就准备好了。”

过了好一阵，侄子又进了门说道：”都围着村子转了十来圈了，但爹还是不肯下车回家。”春树想了想，对侄子说：“你对大哥这么说——你在省城的五兄弟春树回来看你了，正在家里等着你哩！”

没多久，院子里就传来那个多年前曾经熟悉的脚步声，春树赶忙迎了出去。在洒满金色阳光的院子里 ，他紧紧握着那位白发苍苍、目光有些呆滞的老人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眼泪象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下来。

自从老家回来后，春树每天晚饭早早吃完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打开手机视频，对着视频中的大哥，象歌词中唱的那样大声喊着：“大哥，大哥 ，你还好吗？”显然大哥早已不能回答，但他还要每天坚持这样问候下去——永远,永远，纵使千遍万遍，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