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普通但又不平凡的演出。对于他,除了外出商演,十多年来几乎与这个舞台一直朝夕相处,今天不过是他无数演出中的一次而已。而数月后,他将凭这个节目出征最高水准的专业大赛,这也是为他安排的为数不多一次预演,从这个意义上讲,又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演出开始了,他的动作深稳惊险,演出跌宕起伏,精湛的技巧将所有演出元素都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策划者的创意被他领会吃透,并在他的表演中充分演绎展现出来,这一点从现场一阵又阵雷鸣般的掌声就可以看得出。随着站位越来越高,演出也接近了高潮——最后一个高难度动作的完成,将圆满结束这次表演。此时,高高的组合道剧组合微微晃动,然后逐渐剧烈抖动起来,他再也立脚不住从高空摔落下来,那重重撞击到地板的声音,引起了观众的一阵惊呼……。
包扎、检查、手术……,重症监护室的灯一直亮着,人们在与时间赛跑。经过全力抢救,总算把他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
“我还是回家养几天,很快就会好起来。再说,还是家里住着舒适,什么都方便!”转到普通病房不久,他就固执的要求回老家休养治疗,全然不顾医生再三告诫,当然还有年过花甲父母的万般阻拦。因为他知道这些天的花费,对于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农村家庭会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家,实际上只是几间盖在山坡上的简陋房子。他小时候,也常跟着父亲在房前屋后开垦荒地,种的地虽然多,但土地贫瘠,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收成。现在爹也常年在外打着零工,只有农忙时来帮娘一下。谁也没有想到,如今带着满身伤痕的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到现在,背部还一直麻木着没有知觉,让他只能无可奈何的躺在床上。他扭过头朝外往去,可以看到窗台上摆放着一排瓶瓶罐罐,满是枯枝败叶。显然,由于主人无心打理,这里毫无生机。
对于这次受伤,他始终就没有放在心上。多年来,无论是在训练和演出中,伤病都是家常便饭,他可以说就是与伤病相伴而走过来的——吃不下苦,就干不了这个!尽管这次重了些,还一时无法活动,他相信:凭着他的体格,好好休息上一阵,再加上锻炼,马上就能恢复起来,重新回到他的战场,开始新的战斗。但他错了——他没有从医生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出其中的含义。
果然,就在几天后的夜里,伤病突然爆发了。他发起高烧,昏迷中说着胡话,又被紧急送回到医院。医生马上做了全面检查,发现病情进一步恶化,比以前来得更加凶险,已经完全限制了他的活动。
他从七八岁起就怀着对这门艺术喜热爱,一路走来,该吃和不该吃的苦,他都咬着牙扛过来,也让他有了更多自己的思考,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绩。对现在的他,是一个演员演出生涯中的黄金时期,也到了收获的季节。再次住院,无疑让他感到无比的焦灼,无疑会让他增加了更多等待,而还有更重要的工作等待着他去做。所以,这个时候,让他离开自己酷爱的舞台哪怕是一天、一分钟都会让他感到是无法忍受的煎熬。
那天,恰巧家人不在。他无意看到护士送来的检查报告,一眼就看到诊断结论处一行本不起眼的小字——“初步认定;局部神经永久性挫伤”。
“这怎么可能?”看似不起眼的字体却让他的头脑中“嗡”的一声,登时呆住了,他这才明白之前人们种种异常反应……。他知道这个结论,对于一个在动作和技巧都有着近乎苛刻要求的演员,等于直接宣判了演出生涯的终结!
而他此时正向着自己的理想和目标作最后的冲刺。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精彩的杂技表演着实让人们禁不住拍手叫绝,但行家都知道,其中的汗水和艰辛并不是一两句话都能说清楚的。特别是有的高水平节目的提升,即使看似很微小的进步,都要付出无数的努力,还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而这样的进步,很可能就是这片天地的重大突破,有的甚至让你能够触及杂技艺术桂冠上的明珠。他的这个节目,存在着特别大的挑战,无数同行在这个地方尝试过,然而都纷纷失败放弃,然后失望的离开了。可是,他象个毫不畏惧的战士,在无数失败后,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热情,吹着前进号角,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心血,才取得了进展。
就在他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功,自信的可以飞过这个艺术新高度时,他的理想翅膀突然折断了,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带给他更大的痛苦还是希望破灭。此时,这个诊断摧毁了他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还要剥夺他最起码战斗的权利,无疑已将他逼上了毫无退路的悬崖。失望的情绪,吞噬尽了他长期积聚的热情和一直以来的期望。
他拒绝与人交流,他拒绝治疗,他拒绝吃饭,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偶尔才朝窗外瞅上一眼。
医生明显感觉到病人情绪上的变化。就把他的父亲叫到办公室:“这样下去丝毫无助于治疗,情况还会变得更加糟糕。”
白发苍苍的父亲双手颤抖了。他央求医生——孩子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当一切正在发生改变的时候……,他怎么承受的了,以后他该怎么办?
“请您千万想想办法,救救孩子!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还年轻,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因伤心、心疼和痛苦扭曲着。
“只能这样试一试了!”医生沉默了好久,才最后对父亲说。
由于病床十分紧张,医院还是千方百计为他们提供了一间低矮的工具房,这让他们减少了不少费用,也是为了治疗再继续下去——屋子面积不大,除放一张床外,很少有插脚的地方,因为外面建筑物的遮挡,只能透过唯一的小窗户,在上午见到个把小时的阳光。爹回了一次家——显然做了长期治疗的打算,把家里铺盖和锅碗瓢盆都带来了。
爹摆了好这些家当,顺手把从家里带来的瓶瓶罐罐摆在窗台。他依旧沉默,无聊的盯着这些曾经有过姹紫嫣红花季的物事。那时,家里虽然穷,但是勤快的娘还是在这里面种了很多花草,当然都是粉豆子、喇叭花等常见的野花。每当花开,简陋的房间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给单调的生活增加了无限的生机和情趣。
有一年,花盆里种上一种草。那是他在薅喂羊的草时,在一片岩石堆里发现的。“娘这是什么草,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它!”
“这叫三叶草,在我们这里很稀罕。”娘小心翼翼的扒开石头。
“咦,果真都是三个叶的。但它们没有其它草高,也没有好看的花朵?有什么好的?”他嘟哝着嘴,有些不屑一顾的说。
“这草是福草。听说,当你能从中找到四个叶的,就会为带来好运!”娘说。
“可是,怎么一个四个叶的也没有啊?”他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一棵四叶的。
但从此他家里多了盆三叶草,直到他考上艺术学校离开家乡,也没有发现长出四个叶子的草。后来,他在外演出,偶尔见到有个品牌就叫四叶草。“四叶草怎么会有?可能只代表这件东西的稀少与珍贵,不过是人们一种美好的愿望吧?”他想。
唉,现在这些花盆还是死气沉沉的,春天依然很遥远。
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发现周围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发现又硬又贫瘠的花盆里出现了些许模模糊糊的绿色。
以前,他听说过种子的顽强,野草的倔强,都不大相信。当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绿色降生时,才感觉到生命的魅力。就那么一丛弱不经风的芽儿,将头上的硬土生生的顶起来,为毫无生机的世界里带来生命的力量,给人一种无声的震撼——虽然小,但这时可以看出她们竟然是三叶草,就是他一直以来不放在心上的那些。
娘有时,将一些晒过的水洒在盆里。她们好象得到了更大的力量,彻底将那些阻碍的土推开,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长。一个个亭亭玉立,娇嫩欲滴,宛如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他感觉到久久堵塞的内心开始有了微微的舒畅。
于是,他毫无希望的心灵深处,融入了这一抹绿色。他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小草。而那些小草总有些变化,总给他带来些惊喜。
这些日子,爹在房间里呆得时间少了,尽管离家有五六十里山路,但隔三差五就回去一次,他说家里总要有人照顾。
显然,花盆里长出的叶子由黄变绿,密密麻麻的。特别是在房间里那个把小时的阳光中,那些绿叶绽放出了令人欣喜的亮丽光彩。
那些草仍然每天都那样呆在那里,对于大家来讲,只不过是一盆普通的草而已,没有花,也没有果。但他感觉到这些草每天的细微变化,有时竟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终于,到了一次大手术。所有的人,都担心已经被病魔拖得身体十分赢弱的他能否挺过这次具有十分重要意义的治疗。临进手术室,他让娘把那盆花放在床前离他近一点的地方,仔细端详着。
他突然发现草丛中有几棵与众不同,似乎比其他的高些,仔细一看,他差点惊叫起来——竟然有四个叶子,她们是四叶草!这让他一直忧郁的眼睛里瞬间放射出奇异的光彩。
手术进行了七八个钟头,不用说是何等的漫长,但令医生吃惊的是,病人由于长期治疗,身体十分赢弱,这次竟然能神奇的挺了过来,手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们都说,这需要多么惊人的毅力!
此后的几天里,爹回去的更频繁了,带来了鸡蛋、小米烫,人也更受瘦了。
他发现盆子里常常发生着变化,不仅那些三叶草、四叶草不断长高,三叶草少了,四叶草多起来,难道三叶草长成了四叶草?
他能够翻身,能够下床,能够走动,后来还叫爹把家里的一些体育器具带来,开始了恢复性训练。
他常常坐下来,看着那些草,三叶草给人坚定的美,四叶草给人对称平衡的美。它们顽强生长着,显示出强大生命力,带给人们无限的绿意,也默默无闻的带来了无限美感。这样的美不也是自己一直不懈追求,并为之向往的崇高艺术之美吗?
在出院前的那天早晨,他惊奇的发现三叶草不断减少,花盆里已全是四叶草。“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按身体恢复的情况和工作要求,他本应立即赶回团里准备演出。但他决定和爹娘一起回次家,因为他有些想家了。
春天已经来了,田野里到处一片绿意,路边也是绿树成荫了。当推开院子的门,不禁惊呆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架子上、地上、墙头上、磨台上……摆放的密密麻麻瓶瓶罐罐里全是绿油油的三叶草……这时,他知道了为什么病房里的盆里每天早晨都会准时出现新的四叶草。
他怕爹娘看到自己充盈着热泪的眼睛,快步向屋后山坡走去。原野里,到处绿油油的。走近了,仔细看时,才发现她们大都是三个叶子,……她们是数不清的三叶草,当然其中也肯定有许多长着四个叶子的四叶草……!
她们一起兴奋的拥挤着、欢呼着,布满了整个山岗……。
阵阵微风吹来,这承载着爱的绿意向远处无限延展开去,一波一波,一浪一浪。
是那么深沉,是那么美丽,是那么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