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香

老赵住在一个九十年代修建的小区里，小区道路狭窄拥挤，沐浴了二十多年风雨的楼面斑驳陈旧，无声的诉说着岁月沧桑。这些年，在现代化高楼大厦的日渐包围下，小区越来越显得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老赵之所以没有搬离这个小区，扪心自问，自然是因为囊中羞涩，一时没有购房的打算。更严格的来讲，这里拥挤的人群、便利的生活，处处散发着一股莫名气息，让老赵越来越离不开它。

比如说，从院门口出去，北面隔着两幢楼，就是小区公园。每天晚上，大家载歌载舞，老人、孩子兴高采烈，颇有他久久难忘的农村味道。

再比如说，这里从乡村来的人着实不少。从这里向西走，过了马路，就是地下菜场，可谓抬脚就到，方便着哩！摊主是清一色的农村人，他们爽朗慷慨，热情大方，买菜有个角啦分啦，都会来一句:“下次再给吧!”那热情、那爽快，让你心里暖暖的。

老赵经常去买菜。有一次，偶尔发现菜场入口处的角落里多了一个不小的花摊，心里不觉有些好笑——在菜场卖花，谁会买呢？

站在摊前是位农村大姐，扬起一张被寒风刺得发红的灿烂笑脸，冲着老赵就嚷:“大哥，买盆花吧？”

不是不照顾她的生意，说实在对于养花老赵真不在行，一则不懂得花的习性，他根本不是养花这块料。再一个，当然是他过于懒惰。以前，也曾经兴冲冲的买过几盆花，刚买来时，花好啊，枝繁叶茂。但不久叶子黄了，花落了，只剩下干瘪的枯枝，使老赵很是无奈，便发誓不再养那些娇气的花儿。所以，至今他家窗台上花盆里仍残存着几棵旱不死的仙人掌，躲在那里苟延残喘。

“我……。”老赵踌躇着，思索着如何拒绝她的热情，却一时想不起什么词来。

“孩他娘，孩子来电话了，要给你视频哩!”蹲在地下收拾一大堆玫瑰花的中年男人举着手机冲着这边喊。

“儿子，我们不在工地干了，你爸的腰伤也好了。看我们的花摊，这些花多漂亮!安心学习，我们好着呢”。女人跑过去，接过手机，理了理头发，笑着对着手机朗声说道。

“您看看这花！”那男人从花捆里抽出一枝红艳的玫瑰花，递到老赵的面前，唯恐怠慢了他。

那该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干黄干瘦、冻伤点点，加上头发散乱，分明是典型工地上农民兄弟的模样，他们每天出现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今天这么近距离接触到了，着实让老赵感到意外。

是啊！这周围一幢幢崭新的高楼大厦，电视上出现的一条条穿山越岭的大路铁桥，说不定哪个地方，就曾经有他的”作品”，留下过他的足迹。

他来到这里,或许是摔伤，不能从事繁重的劳动？或者完全恢复后，又会风尘仆仆赶回工地?又或许因为他的伤，永远离开他已经习惯的岗位？看着他的手，老赵突然惊呼起来，他的手分明划伤了。仔细看时，那手掌布满厚厚老茧，手背瘦骨嶙峋，上面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显然是被玫瑰刺划伤了。

女人早完成了与孩子视频，听到这边动静，连忙跑了过来，吓得边吐舌头边惊叫道：“怎么不小心了，哎吆!伤的不轻，我去药店，买个创可贴，伤口千万可别感染了!”

那男人急忙摆手道：“不用，快忙生意!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谁没有个头疼伤寒，我没那么娇气!”接着又忙着去整理他的花束。

老赵乘机从菜场退了回来!中年男人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的心里却有了触电一般的感觉。因为这话老赵太熟悉了，也曾经在27年前他的耳边响起。

不过，主角却是老赵和娘。那时，老赵正在县城上高中，一个周末他骑车二十多里路回家，当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分明看见娘坐在磨台前，脚边是褪下的袜子和鞋子，额头滚下豆大汗珠。

“怎么了？受伤了!”他急切的问道。

“挑担子时崴了一下脚。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没那么娇气!”娘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老赵，不由一愣，但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神气。

“要不要去药房子看看!”他知道，那正是农忙时节，地里活忙着哩！“不碍事，不碍事。”她说着，一瘸一拐去到厨房为他下面条。

半夜里，老赵被一阵哭声惊醒了。他悄悄披上衣服，走到隔壁门前，透过门缝，他看到娘坐在床边，用手拍打着自己的伤脚:“脚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孩他爹你走的早，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干活啊!”

他这两年从没看娘当老赵的面哭过。两年前，爹因病去世，老赵那时正上初中，家庭很是困难，好在姐上了中专，算是全家最大的慰藉了。

当送走送殡的宾朋，他对娘说：“我书不想念了，学习不好，学也考不上!再说，我也能打工挣钱了!”

“不行，砸锅卖铁也要念!这是你爹对我提的唯一心愿!”娘厉声喝道，还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从那以后，娘就有了比以往更早起的习惯，天不亮菜园就有她担着水桶一趟一趟沉重的脚步声!

从那以后，东方拂晓娘已从院中磨盘上收下推了半夜才磨好的地瓜糊糊，为他和姐姐烙起一周的煎饼。

从那以后，娘就一心扑在几亩地，因为她要用自己的双手从这里挣出我们不菲的学费，还有他们的衣食花销。

从那以后，没有文化的她，用粗糙的双手编起了出口订货的柳条筐，每次集市上都有她的身影，家里几只鸡下的蛋再没舍得吃过。

但此时，一向无比刚强的她，再也没有了往日看起来的坚强！让老赵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憾，一直处于在失望、沮丧和失败旋涡中的他，这时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无形的力量！

老赵默默回到屋里，点起油灯，翻开书本，仔细写起了白天还觉得面目可憎的习题，一页一页，一道一道，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厚厚的页面……。

从那以后，生活中就有了一些的“碰巧”。

每个周末，本不允许回家的老赵，会骑车碰巧遇到担了两大捆松毛正向山下走的娘，娘俩一人一段，头顶星星赶几公里山路，担回家。

每个周末，早点回家的老赵，会赶到没有收工的农田地里，看着困的靠在田埂上睡着的娘，擦擦眼角泪花，拾起丢在地下的锄头默默干起了活。

在学校，每当老赵想偷懒时，就想起娘那骨折了还一瘸一拐奔走干活的脚。

在学校，每当老赵遇到困难想躲避时，就想起娘擦起眼泪又微笑着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情景，于是咬牙坚持下来。

即使在高考前期，老赵还吃着地瓜煎饼，就着开水和咸菜，比往常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咸菜里加了几把花生粒，在煎饼里多了以往没有的麦粒。

看到吃肉喝着奶粉的同学，他没有丝毫委屈和不悦，而是以更大勇气投入更紧张的准备。

唯一例外的是，高考早晨，老赵到大街上喝了一碗豆腐脑，算是头次在县城奢侈了一回。

以后，老赵和姐姐先后考上省城高校。再后来，又先后考上硕士，名牌大学的博士，接着在省城和首都工作，虽然在大城市很普通，却一次次在他们的小小山村里产生不少轰动，成为家长教育孩子的榜样。

工作以后，无论环境多么变换，每当面临诱惑时，老赵眼前都有娘的身影在晃动，有那句话响起。每当有困难时，老赵会静静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温习那难忘的时刻，心中就有了克服的勇气。

老赵没有引起公众关注的成功和辉煌，在这里他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工作者的一员。但他始终守住了那份原有的坚韧、善良和真实，无论阴晴风雨，无论时间短长。

有一次，一个年轻同事兴致勃勃的向大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有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是否选择用今天的成功去换取年轻的青春。

老赵的回答使每个人愕然——我不愿意。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再受到那样一丁点的伤害和痛苦。更确切的说，是那句刻骨铭心的话，让老赵心痛并且终生难忘。

所以，您就理解，老赵为什么一直喜欢浓厚的农村气息。因为那里质朴无华，承载了他无限的寄托和遐想，让他不会因风雨而怯懦。因为那里丰厚富饶，给他滋养给他激励，也不会因一时利益而斤斤计较。

当老赵又一次扭头，再次看那男人手上的伤口。老赵知道，虽然它会带来痛入骨髓的痛苦，但它凝聚着深深的爱，这种爱不会因伤口愈合而消失，而会留下永恒的记忆痕迹。

想到远方有这么一位身处深深父爱、母爱的学子，老赵乘机走出菜场，来到不远的药店，买了两大包创可贴。

在进入菜场前，不觉心里一动，他从包中抽出一枚，攥在手心，然后大踏步向菜场走去。

等老赵再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枝玫瑰，那是一对夫妻坚持要送给他的。因为老赵又自然地询问花的价格，说自己兜里恰好有一枚创可贴回来，于是很自然的贴到那令人心悸的伤口。最后尽管万般推辞，老赵只好收下这枝玫瑰花。

当妻回家，一眼就惊异的看到桌上的两大包创可贴，当然还有一向空荡荡的花瓶里，多了那枝盛放的玫瑰花，尽管仅有一枝，却鲜艳欲滴，充满了温暖。

听说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老赵拿过了那枝带着送花人心意的玫瑰，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接着他闻到了那沁人心脾、芳香四溢的玫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