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

三十多年前处于省城文化片区的这所体育高校，每逢九月初秋，都会迎来一批脸上尚留少年稚气的学子。他们携带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行李箱包，陆续来到校园。再经过几年的紧张学习，毕业后的他们将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展现他们靓丽的青春风彩。当然，其中也会有为数不多的学子进入更高的学府深造，还有的进入省队以至国家队，代表国家出战世人瞩目的国际赛场，在一次次响起的嘹亮国歌声中落下幸福泪花，以优异成绩为祖国争光添彩。

小张就是迈入这所高校的一名幸运儿。他来自一个偏远乡村，从小就羡慕那个属于运动员的高光时刻。多年来，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经过坚持的不懈努力，满怀着对未来美好憧憬的他，逐渐在一些比赛中展露头角，一次次的夺魁折冠给他带来了不断前行的信心和勇气，直至考入如今这座他心目中的理想大学。

那时，大学被社会誉为“象牙塔”。在拿到通知书后的那段时间，和其他来到这所高校的所有“天之娇子”一样，他周围满是赞誉和掌声。您听——一提到他，家乡的人就会翘出大拇指啧啧赞叹道：这孩子灵气，一打眼就知道人家天生是干这行、吃这碗饭的料。不信，看他的高高个子、看他家满墙的奖状和各种奖杯！他就是这样带着荣耀和梦想，投入到向往以久的美好大学生活的。

        这所学校的西部是体育场，校园中部和北侧依次是教学楼、办公楼和训练馆。在这里，他开始利用一切课下时间不停的跑步、训练……挥汗如雨，紧张备战着入学后的摸底测试。

可命运偏偏给他开了个玩笑。尽管做了充分准备，也的确是竭尽全力，但在张贴的成绩榜单上他仅仅名列全班下游。这个结果让一向名列前茅的他受到了无情打击。他失落的站在那里，之前的鲜花掌声没有了，刚入校时那抑制不住的热情瞬间冷却了，对未来的美好梦想也如同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那一刻轰然坍塌……。

一连几天，他都无精打彩，耷拉着脑袋。他低头走出校门，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除了这所高校，城市的这个片区还有10多所大学。此时恰逢放学，放眼望去，整个街道万头攒动，挤满了各校学生。

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一阵眩晕——是啊！这里毕竟汇聚了来各地的优秀人才，自己只不过是这浩浩荡荡学子大军中的一员，既普通又渺小。但自此就甘愿失败，随遇而安，向命运低头？这不是他的性格，那可是他一直的向住啊。

他更加努力了，又经过尝试和努力，成绩却依然没有大的起色。这让他心里更加矛盾，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

他们这个专业，点滴进步决非一日之功，他也深知这个道理。但随着时间流逝，原有的自信心还是不断被一点点销蚀，这让一直处美丽光环下和无数赞誉声中的他烦躁不已，眼前一片阴霾，再也看不到希望的阳光。

于是，他对专业有些心不在焉，操场和训练场很少去了，把业余时间更多的花在了各种活动。大学生活与高中阶段比起来，管理也相对宽松，没有了高考压力，学习节奏不象以前那样紧张，这是大家的普遍感受。

“嘿嘿，管理宽松，也不尽然！有个地方就是例外！”一次闲谈中，上大三的师兄就唱起了反调：“看看宿舍楼，管的比高中很严哩！那个宿管可是个怪人。”哦！他说的怪人就是男生宿舍传达室的李大爷。他普普通通的，能有什么怪的地方？

师兄见他将信将疑，就说道：“此人有三怪。第一怪，就是老穿着一身洗的发白旧军装，坐在窗内那点阳光里发呆。他是发呆吗？连一只苍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第二怪，就是整天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对任何人毫不留情，什么事都别指望给你通融，大家都因此称他李判官”。

“那剩下的一怪呢！”他问。“嘿！最奇怪的是，他在门口挂了块黑板，上面写着每天天气预报和生活提醒，另加一句自编的励志话，那怪怪的内容、蹩脚的文字，加上不时冒出的晦涩方言，常令人忍俊不禁！呵呵！”他最后再次郑重的告诫：“记着，千万别去招惹他，我们都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小张对此半信半疑，心里也就有些不以为然。

但师兄的话还是不幸言中了。不久，他就撞到老李的“枪口”上。

俗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当时已过深秋，天开始转冷。那天晚自习后，他来到操场，面带忧郁，在漫长的跑道上漫无目的走着，一圈又一圈……。他心事重重，想着自己的未来，不禁慨叹自己的人生就象这跑道，走着走着一切好象又回到了起点，而且永远看不到终点……。不知不觉，他竟忘记了宿舍关门的时间。直到听到熄灯号响起，才猛然觉醒，等他气喘吁吁赶回来，坏了！宿舍刚刚关上了门。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于宿管老李，他不是没有印象。每次经过值班室，都会看到他严肃的坐在那里，认真着呢。即使是午休时间，他依然直挺挺坐在那里，阳光通过一米多宽的窗户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困意，任何陌生人不登记是别想混进去的。

这几天，窗外黑板上，提醒警示的话逐渐多了起来，语气也越来越严厉，这足以证明他心里的不满压抑已久，但可惜的是，这其中的变化和师兄提醒都没有引起小张的足够重视。想到师兄那充满畏惧的神色，他仿佛看到，此时自己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黑色的铁门、黝黑的大锁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心情下，显得异常冰冷，而老李的目光更让人顿生寒意。

老李盯着在秋风中气喘嘘嘘、瑟瑟发抖的小张：“为啥来晚了，难道没有看到黑板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吗？”但小张很倔强，既不解释也不顶撞，这就是他的回答。

“那就等着，直到给我一个理由。”李大爷更执拗。他就这样在路灯下站了好久好久，冷风伴随着莫名的屈辱感，让他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还是这位“李判官”心软，“败”下阵来，不仅把他让到值班室，还为他倒了一杯热开水。

但接下来的事情简直让他绝望了。这老李转身拿过来一沓纸和笔，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写吧，姓名、班级、原因，还有……”。

写了，结果显而易见——检查明天就会送到系里。这对于一般人，可能会毫不介意，但对于从小就是好学生、乖孩子的他，显然被吓坏了，他可是把名誉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啊！如果系里通报，全系都知道了，那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在他的心目该是多么难以承受！

他很爱面子。记得几天前，他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出去买东西。为躲避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他一个急刹车，脚蹬子划到地面，因为吃不住劲“啪”的断掉了。本来，破旧的车子即将淘汰，零件都没有更换的价值了，但他心里搁不下，还是自掏腰包，偷偷换了个新的零件，归还时还为别人没有看出来而暗自庆幸呢！

所以，今天遇到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事件。他一时六神无主，只是低下头盯着桌面的发呆。这是怎样一台办公桌啊？真是寒碜透了——整个漆面几乎全脱落了，到处表面坑坑洼洼。

但在桌子一角有一小块玻璃，玻璃下压着张不大的彩照，照片上是一个小伙子，应该有个十六、七岁年龄，个子高高的，在阳光下满面红润，带着青春的朝气——该不是他什么人吧！那照片边缘已经有些泛黄，一打眼就知道珍藏了多年。

的确，如师兄所说，他也不止一次看到，老李坐在窗前陈旧的办公桌前，眯缝着眼睛盯着桌子这边发呆。偶尔，人们会看见他的眼眶红红的，有时竟满含泪水。碰到好奇和关心的目光时，不等别人开口，他就连忙说道：“哎，是沙子刮进了眼。”

老李见他久久没有动笔，正想开口，但顺着小张的眼光看去，发现他一直盯着桌子上的照片看。

奇怪的是，他竟一改往日的冷漠，眼里露出此许慈祥。沉默了一会儿，他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孩子，在你们的眼里，我或许有此刻薄，但是我……。”

他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卷，猛的在火柴盒上一磕，似乎最后下了决心，继续说道：“你看到了吗？他就是我最小的孩子，也是我最宠爱的孩子！”

他喃喃自语，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原来老张也出生在农村，当兵复员回到家乡。当时，家乡的人们重男轻女的观念还很重。他结了婚，生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女孩，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孩……，最后老六才是男孩。“就是他！”他指着玻璃板下的照片，颇有些自豪的说道。

“一家人把他宠的可想知，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一时竟忘了刚才的不快。

他一下子仿佛变了个人，带着幸福的神情回忆道：“多好的孩子啊！小的时候，每次我打工回家，他都坐在村口石头上静静等着我，看到我就欣喜的跳起来，三蹦两跳跑过来，接过我给他买的糖果，那情景简直让我一直甜到心里。”

“即使这么宠他，他却很乖很懂事，从不把大人宠爱当作娇惯的本钱。他聪明可爱，会把我给他买的糖留好久，再拿出来给姐姐们吃。”他激动的说道。

“他学习努力成绩也很好！后来竟考到了县一中！那可是县里的重点高中啊，属于我们县最好的学校，只要平时保持一个很好的名次，上个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唉！看他用功的样子，心想这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从舍不得给他半点的责备。”老李擦擦眼睛又说道。

“那年他高二，正是放暑假的时候。孩子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工地看我。”老李话锋一转。

“他找到你了吗？如今在哪里上大学？”小张禁不住问。

“他——他——！”老李突然哽咽了，抽出一支根火柴，一下子把烟点着了，然后猛抽几口，然后整个人都笼罩在烟雾里。“咳咳！”烟雾中的他，不知是熏得，还是怎的，眼泪都咳出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样了”。小张最见不得人流眼泪，下意识的为他捶了捶背，嘴里却继续追问道。

“他来不了了，因为他永远离开了我。”老李这时再也忍不住，把头深深的埋在胳膊窝里，失声痛哭起来，瘦弱的身躯抖动着，满头白发一颤一颤的。

“啊！”小张禁不住惊叫起来，从未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竟一时忘记了这些天自己对命运不公的抱怨。

原来，在老李他们村前的山坡下有个采矿时留下的深坑，几次大雨后竟盛满了积水。靠近较高的岩壁上长着不少鲜艳的野花，由于地处绝壁，无人采撷。

那天，独自走过坑边的儿子，看到了这簇花丛，为摘些花朵带回家送给姐姐，就踮起脚去够，结果一失足滑下了深坑……。

当时，他从打工的地方匆匆赶来，哭昏几次又醒过来。在他整理孩子那些令他心碎的遗物时，看到孩子书包里的假期通知，又伤心的哭起来，上面分明有暑假禁止深水嬉戏的提醒。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在梦中醒来，又一次次自责——要是平时自己多提醒、多严格些，也可能不至于……。

当他到学校取孩子铺盖时，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已簌簌滚落下来。老师也失声痛哭，他说：“对不起，老李，您把孩子交给我，我却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尽管不止一次的叮嘱过孩子。也许再多叮嘱一次，孩子就不会……。”一生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深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忧伤。

当他在班上给学生们沉痛的讲起这件事时，从未在孩子面前失态的他又一次流泪了：“尽管发生在暑假，但我感觉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他应该有多么美好的未来，身上寄托了全家人多少殷切的期望！我更对不起一个父亲，这将会在他心中会留下怎样一个无法弥合的痛苦！”是的，这决不是老李一家的伤痛，也给他带来了终生挥之不去的遗憾。

“不怪你，不怪你！”两个已为人父的男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老李没有责怪他以及任何人，不久后，他就带着孩子照片又返回打工的这座城市，当起了门卫，一干就是十多年，再没有回到家乡——那个让他心碎的地方，而他的儿子也永远定格在年轻的十六岁。

这就是他对违反学校规定学生大喊大叫的缘故，这就是他冰冷的有些吓人的缘故。

“我对不起您，没想到触动了您的伤痛！您是一个有着大爱的好父亲！您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他们的希望，我写，我写，”小张当即就写好了检查，边流泪边写，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在以后日子，小张再也没有晚回来过。那一缕阳光下孤独身影，却让他曾视为羁绊的校纪班规从此不再冰冷。他静下心来，逐渐洗去心中那些浮躁和虚荣，多了坚强和认真！一点一滴，那些曾经拦在他眼前不可逾越的困难阻碍，如同冰川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慢慢消融。以住狭窄的视野也一下子宽广起来，天空充满阳光开始明媚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柔和，内心感到自己每一天都有很意义……。

每次经过宿舍门口，他都要向这里瞧看上几眼，只到看那片阳光中孤独的身影，心里才感受无比的踏实。慢慢的，他关注起老李的黑板。

细心的他发现，每逢夕阳西下，老张都会蹲在哪里，精心打理他的黑板。太阳的余光中，他一字一句，格外认真，不仅字写得潇洒有力，而且每个用字都是精挑细选。尽管语句简洁，但质朴中带着亲切，但就像是父母对孩子一遍一遍的叮嘱，给大家带来阳光般的温暖。虽有些絮叨，但更有家的味道。

透过字里行间，他仿佛看到无数象老李一样的远在工地、庄稼地里汗流浃背的父母。他们或年轻力壮，或白发苍苍，无论怎样劳累，都心甘情愿，始终满脸喜色，因为心中始终有一份沉甸甸的牵挂，眼中始终有一份深深的期望。而他们最大的心愿，是给孩子们更多的呵护，即使寒冷冬天里一缕温暖的阳光。

他们对于付出始终无怨无悔，对于衰老病痛始终无畏无惧，用自己粗糙的双手捧出最好的精神滋养——他们只讲付出，不求回报。正是这样辛苦劳累和坚韧不拔，这样沉甸甸的责任和希望，积淀了一代一代勤劳慈爱的丰厚美德，永远踏踏实实，自强不已，从未向命运低头，从未被困难击垮……。

几年后的一天，小张又要离开这里——他毕业后将到更高学府深造。当最后恋恋不舍的再看一眼自己熟悉的校园，心里自豪的。这几年时间他没有虚度时光，因为他利用这段时间开始了不亚于高考的另一场奋斗，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既充实又丰富。

这以后，他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又结婚生子。闲暇之余，他常常回忆起那仅有的阳光下孤寂身影，那黑板字里行间跳动的生命火熖，还有那阳光下永远年轻的笑脸。

时光飞逝，他大学毕业整整十五年了。当接到同学毕业来学校聚会的通知，他尽管很忙，最后还是抽空赶回来。当时学校正值假期，纪念活动结束后其他人都离开了，他却没有，而是信步走在阔别已久的母校校园。

虽然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学校有了新校区，这里也作了一番修缮，但还是那个格局，还是那个气息。夕阳西下，他满意的看着阳光下这里的一砖一瓦，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

当走到校园最边上的宿舍门口，他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尽管楼面粉刷一新，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宿舍门紧紧锁着，还是那个狭窄的窗台，还是那块黑板，上面还是那个曾经熟悉的笔迹。他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清晰写着：

“明天放假，请关好门窗、水电，祝你们一路平安！宿管老李”。是啊，这样的话语虽然普实，但在夕阳下熠熠闪亮，已成为这里每个奋斗学子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给他们时时带来了父母的亲切叮咛，给他们生活增添了一抹温暖的阳光。

透过那个狭窄的窗户，他看到桌面上还是那块玻璃和玻璃下那阳光下永远年轻的笑脸。

他擦去禁不住落下的泪水，拾起窗台上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方写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滋润心田，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