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没见老徐已经很久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在2018年冬天回我们县城的时候。那天,在热闹的县城大街上,我瞅着个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过后仔细想时,才恍然大悟——应该是老徐,毕竟他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遇到的这个人有四十多岁的年纪,虽然头发花白,额头有些皱纹,身材也有些伛偻,但头发仍然象当年一样根根直立,棱角分明的脸庞始终透着威严,走起路来还是一阵风,往那里一站还是如同一棵钉在巉岩的青松。对了,就看那豪爽、刚毅的劲头,不是他又会是谁?
老徐是我们村的,比我大不到十岁,但论辈分却矮了我一辈,叫他名字,显然不合适,我于是就称他为老徐。在以后交往里,倒是他一口一个"大叔"叫得格外亲热,让我对他一向抱有好感。
实际上和他熟识,还是我在县城上学的时候。那年,我十六岁,离开村子到县里上中学,听说同村有人也在县城。一打听,那人姓徐,正在县里一家工厂做着工。从那以后,每周我们都要从县城回家一趟,于是常常结伴同行。
骑车走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有时会有汽车旋风般驶过,激起的团团尘雾弄得我们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小时候,我就对汽车颇有好感,不仅仅是对这个飞快驶过村边、不吃草不喝水的精细机器颇为好奇,而且是因为我特别喜欢那排气管飘出的蓝烟味道。但盯着远去的汽车,老徐却愤愤不已。他说,一想到厂里有人开着公家车,自家摩托车、三轮车都趁机“揩油”,心里就颇为不平。
有一次周末,因为老徐厂里有事,耽搁些时间,我们回家就晚了些。当我们骑行到一片玉米地,夕阳已遥遥欲坠,夜色渐渐袭来,周围田野空无一人。
突然,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随之风驰电掣般驶来了一辆罐车,那车子象喝醉了一般,一个急转弯冲上了岔路边高高的田埂,登时把我俩吓了一大跳。“糟了!有事故!”看着那没有熄火的汽车,老徐说:“司机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就见从车上跳下个矮胖男子——呵,看来司机毫发无损,让我们虚惊一场。那人围着车子看了一遭,又上爬上驾驶室,开始娴熟地不停调整车的位置。
然而,接下来的场景,更让我们目瞪口呆。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人,他们有的挑水桶,有的拉大水桶……。打过招呼后,胖子一下子拧开罐体底端的阀门,清澈的液体随之湍急而出,浓浓的酒味飘出老远。
一会儿的功夫,车子就旋风般开走了,那些人也很快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这时,我们才回过神来。原来,车子以开到田埂高处,是让罐体中没有抽干净的剩酒能够流到罐底,也就流进了一些人的腰包。
虽然是偶尔碰到,却让老徐心里忿忿难平:“这些家伙,让我逮着了,一定会让他们把捞的油水、酒水一滴不剩的挤出来。”
我没想到老徐是个如此疾恶如仇、能够说到做到的人。
2.老徐干活的工厂子虽说不大,但也有好几百号人,因为做工的都来自周围较为偏远的村庄,中午就餐很不方便,就办起食堂,并专门招了一批厨房用工。
在那个时候,肉非常稀罕,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贵客临门时,才难得吃上几回。所以,好多人一打到饭,起初不舍得吃,待菜饭都吃完,才把肉夹进嘴里仔细咀嚼,最后恋恋不舍的咽下去。您想,先吃了肉,其他还有什么滋味?
可问题就出在肉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伙房不仅饭菜质量越来越差,那肉也隔三差五才有,并且越来越薄,最后成了些咬不动、嚼不烂的老肉皮。于是,大家一时牢骚满腹。
老徐也在食堂吃饭,眼看食堂饭菜质量直线下降,性格耿直的他就和大家一起将问题反映到厂长那里。厂长双手一摊:厂里人多,加上柴火费、粮食费、厨师工资……,早就入不敷出啦。
没有任何结果,大家一哄而散。老徐耷拉着脑袋,回到车间,两眼望着窗外直发呆。终于有一天,他眼前一亮,似乎有了主意。
正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来到厂长办公室,说厂门口有人找,请厂长马上过去。临走,还指指墙上的表:“马上就下班了,请厂长赶快过去,那人等得急呐!”
厂长急忙来到厂门口,只见大门紧锁,愣是没瞅见什么人影。“人哪,找我的人哪?”他喊道。但没有人回答。这老徐唱的哪一出啊?
他摇摇头,就想回办公室,却远远看到厂里有人骑车朝门口飞奔而来。那人好象有心事,不停四下张望,与厂长恰好四目相对,神情变得尴尬不安。他正要下车时,不知从何里滚过一个破篮球,一下挡在前车轮上。骑车人一个没留神,车把一歪,忙乱中连人带车冲到厂长身上,结果撞了个人仰马翻。
最糟糕的是,车筐里的塑料袋摔破了,里面东西都掉了出来——指肚大的肉丁撒了一地。这下,厂长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老徐看到,伙房里的“刀疤脸”每隔几天都骑辆破自行车,最早离厂。一次,老徐看到他车前筐有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就他故意凑过去,急得“刀疤脸”赶紧用手隔开,可聪明的老徐分明闻到一股鱼腥味。第二天,食堂就是炸鱼这道菜。这让他心里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就导演了这出精彩戏。
没想到,这事闹得满厂风雨,“刀疤脸”竟是一位副厂长的亲戚,“刀疤脸”被开除了,他不愿呆下去。听说,不久那位副厂长出事离开了工厂。
3.那些日子,路上一下了没有了老徐这个伴,我感觉到了寂寞。一次,我刚回到家,还没放下手中的书包,老徐就来找我,并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他又在县里的一家水产厂找到了工作。他的工作就是看管那座又高又大的水产仓库。尽管仓库很大,但看管的人只有他一,白天还好,晚上就很寂寞。
幸好,厂里又招了人——那人姓李。老李是外省人,年龄很大,一年才回得一次家。他在附近租了间房子住,当老李值晚班时,有时干脆留下来陪着老李一起值班。
一次,他们从小店上拎了瓶酒,就着碟花生米抿上口酒,絮絮叨叨,拉起了家常。原来,老李家也并不富裕,因为没上过学,先和村里人去扒碳,后来当了搬运工,干的都是力气活。好不容易,供女儿上了大学,出了嫁,还在海边一家单位上班,对象也是当地人,虽然离家很远,但他和老伴都很满意。
“你可以享清福了,再也不用扒碳、扛灰袋子。”老徐说道。
“哎,除了有把力气,自己没文化,还会干啥!每次看到小山一样的水泥渐渐少了,最后尽管精疲力尽,但点着粉红票子,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舒服!”老李一扫脸上忧郁,满脸欣喜的说道。
“但现在年龄大了,身体扛不动了,加上有伤,只盼能在这里安安稳稳上班。要不,我只能再去扛袋子啰,这个年龄谁肯要我?”
当听老徐的那些“辉煌”往事,他不由的心悦诚服:“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子”。
县城离我们村少说也有20多里路,骑自行车也要个把小时,这让老徐有了买摩托车的打算。
有一天,老徐兴冲冲地对老李说道;“我看中了一款摩托车。”
那时,摩托车很稀罕,骑车兜风是件很拉风的事。”再攒几个月,钱就够了。”他说.
“你买了新车,一定让我看看!那一定是辆铮光闪亮的好车!”老李很替他高兴,无比羡慕的说道。
“咱俩一起兜风去,就围着这县城周边,什么葡萄沟、茶山、水库……,一定看个够。”老徐豪爽的说道。他的话,多少让老李有些向往,仿佛已经来到那风光迤逦的美丽田园,竟然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但谁也没想到,不久就出了事。
那天本该老徐值班,他家里有点事,就请了几天假,老李答应帮他值班。
那段时间,厂里经常有外人来寻畔滋事,因此管理很严,特别是仓库更是监管重地。有个自称是提货的人,拿了张单据,口口声声说是厂长批的条子,要进仓库。那人穿着朴素,还戴了个口罩——据说是刚得了重感冒,怕传染别众人。
老李刚来不久,对全厂的人还熟悉不过来,听那人讲得头头是道,就信以为真。谁成想,那人进仓库后,东扒拉西扒拉,弄得一团遭。老李看到情形不对,但又制止不住,等喊来人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一检查,虽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在厂里已造成不好的影响。
等老徐忙完事回到厂里,就再没见到老李,原来他已主动辞职,离厂回家了。走时,临走托人给他留下个箱子作纪念。这件事对老徐没有什么直接影响,但他听别人描述起那肇事者的长相——听说眉头上有道长长的伤疤,心里就明白了个七八分。
4.又是一天下午,老徐正在仓库里盘货。有一群人敲门,说是来检查仓库线路的。
仓库是管理重地,对外来人员入库手续、着装和携带物品的检查都有严格的要求。老徐仔细着检查证件,然后审视一番才能让他们进来。
然而,老徐检查至最后一人时,不禁一怔,就伸手拦住了他。那人毫不示弱,于是两下里发生了冲突,居然还动了手。结果,老徐身高力大,将那个人打得满地找牙。这可不得了,连警察同志起来了。但对方人多,老徐一时百口莫辩。
听到这个消息,厂长心急火燎来到了仓库。一见到厂长,老徐大手一挥:“请稍等一下。”只见他转身从角落里搬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架小型录像机。
画面上,一群穿维修工装的人正与老徐交谈。老徐看过他们的证件,一个个放了进去。但唯独挡住了最后一个人。
那人没有穿工装,恰好背着脸,但从他扬着手中的材料的动作,就能看出他当时傲慢和愤怒。但老徐指着他的着装,坚决地摇摇头。
那人突然抬腿向老徐踢去,老徐铁塔一样的身子竟然打了一个趔趄。当那人想再踢第二脚时,老徐的拳头和那只抬到半空的腿结结实实的碰在了一起,在那人倒地一刹那,人们一下看清了他的刀疤脸!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厂长在全厂会上对他进行了表扬。
5.那天,我去厂里找老徐,心想这下他该解气了。当推开老徐的宿舍门,却看到他正在阴暗角落里喝着闷酒,眼前摆着一架录像机和一张纸条。
我拿过纸条,只见上面潦草写着几行字:老徐,见字如面,送机器一台,但愿对你有帮助!落款老李。
要知道,当时这样一台机器该有多么昂贵?
老徐说,从老李走后,自己眼前老是晃动着身影:单薄的背膀上驮着上百斤的水泥袋,满身尘土,满脸汗水,一步步蹒跚着、踉踉跄跄向前走……。
说着说着,他不觉流下泪来,嘴里喃喃道:
老李,老李,你为什么和我不辞而别?什么时候,你再回来看看我买的新车?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兜风、看山、聊天?……
这就是我印象中的老徐。后来我考学离开了家乡,由于难得回去就很少见到他了。
因为过了好多年,老徐的容貌也该染上更多岁月沧桑变苍老。但他的爽朗、耿直和那高大的身影,我经久难忘,至今记得。 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