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李大果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李回到了别离多年的老家——李家村。站在自家院子里，从布满灰尘的旧家具、低矮的墙头和斑驳的墙面，他一点一滴仔细搜寻着曾经的记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隔街庭院——环顾四周，只有这面墙与自家宅子一样陈旧，显然已好久没有修葺过了。

“这房子也一直没人住？”他指着东面的院落问远房侄子，心里有些纳闷。他记得原来邻居也就是房子主人，是这一带有名的石匠。在老李的印象中，他的家里总是收拾的既整齐又干净。

“叔和婶在几年以前就故去了！“侄子的回答让老李着实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可是出了名的硬朗，再说到今年也不过刚好六十多岁的年纪。“他小儿子小果在村东头盖了房子就搬走了，现在住的是大儿子大果一家！”侄儿又道。

“这大果，不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走失了吗？”老李问道。

“是走失好久了，当时怎么找都没有下落。然而在去年开春还是找到了！”侄子激动的说道。他的话又让老李吃了一惊，那些不平凡岁月发生的事情不由的又浮现在眼前。

老李所在的村子是群山环绕下的中心村，从育红班到初中都有，方圆数里小山村的不少孩子都来上学。那个时候，全村人还住在南面的老村，因为交通不便，这里的孩子们很少有机会能到山外去。但这丝毫没有阻止到村子里孩子们爱玩耍的天性。

初夏的夜晚，小伙伴们在月下追逐嬉戏，他们的叫声、笑声传出很远。大家玩累了，就围坐在村口古槐树下，盯着远处朦胧胧的大山，七嘴八舌猜想着山外面的世界。

有人说：“听人讲，山那面人很多。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啊？”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无限遐想。有人说：“我长大了，要去看看那里是不是和我们这里一个样子？”这时，响起了一个很洪亮的声音：”等我长大了，一定到外面闯一闯，去就去离这最远的地方，看那与众不同的风景。”

听到这有些文文绉绉的话语，老李扭头瞧过去——说话的就是东街的李大果,当时他比老李大出了几岁。

在老李印象中，和大果玩耍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寥寥几次。但与他的弟弟小果，却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一次，他俩跑到小果家捉迷藏。当老李蹑手蹑脚，藏进小果家堂屋，只见大果正戴着厚厚眼镜，坐在那里学习，对他的到来竟没有丝毫察觉。

老李一不小心碰掉了墙上相框，又手疾眼快的接住了，然而闹出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正在专心学习的大果。急得老李慌忙指着外面，冲他连连打手势。大果立刻明白老李的意思，会意的微笑着，朝他扬扬手里书本，又埋头学习了。在那以后的很长时间，老李都没有见到大果出来玩耍。

大果在村里联中上学，并且学习成绩出奇的好。到了初三，他学习更加努力，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村里人每提起他，都会挑起大拇指：“还是人家大果有出息，明年中考凭他的成绩，是十拿九稳的。”话语里带着十分羡慕的语气。

然而，有一天大果娘来老李家串门，一进门就愁闷苦脸的对娘说：“大果这孩子最近老头疼，有什么灵验的好法子吗？”“是不是学习太累，歇歇就好了。”娘安慰道。

“不顶事！都怪我，不久前的星期天非要大果用自行车带我走娘家，学习紧张，我也想让孩子歇歇脑子啊。谁知，下雨路上湿滑，连人带车摔了一跤，回来后孩子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哎，都怪我啊！”大果娘低下头，后悔不跌的说道。

以后，老李经常在村口看到，大果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也有时是叔叔带着他，匆匆向村外赶。他低着头，看上去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青春朝气。

那年初冬，天已稍稍有些寒意，老李和几个小伙伴大街上玩风火炉的游戏。他们高高举着用泥巴和铁条做好的小手炉飞跑起来，手炉里面的木碳见风燃烧的更旺，在他们身后留下一条长长浓烟，也撒下了一路欢笑。

大家跑的正欢，忽然半空中飞来件黑乎乎的东西“当”的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上。大家跑过去查看——好险啊，竟是把铁钢斧！幸亏当时偏些方向，否则拴在几步外的一头老牛不被砍死才怪呢。事后想想，还令人心有余悸。

“东街出事了！”这时大街上有人边跑边喊。那个时候，村子里不像现在有这么多人去外地打工。一到冬天，都呆在墙角边聊着家常晒太阳。听到消息，就一窝蜂的赶来。

出事的院子很大，院中央是口水井。从井边遗留的拴着水桶的绳索来看，应该很深。这时，却见井口里塞满了玉米棒子、瓜干……各种粮食竟然超过地面，堆起了老高，这些粮食从堂屋到井口，撒的到处就是。——这个院子就是经常带大果看病的叔叔家。刚才的那柄斧头，显然就是从这里飞出去的！

只见井边地上坐着位老太太，哭诉着：“孙子大果乘我不注意就闯进来，一把就把我推到院子门外，还在里面插上门。不到一袋烟功夫，就把所有粮食都填到井里了。这可是一年的收成，真是作孽啊！”

这老太太就是大果的奶奶，平时和大果叔叔住。可巧叔叔一家外出，就出了这事。

人们议论纷纷：”是啊，一年收成全糟蹋了，锅碗瓢盆都打坏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叔常陪他去看病治疗，遇到不配合的时候只好动手啦！人说久病成医，没想到久病成仇，竟帮来了灾祸！大果平时最有礼貌了，看来这孩子病的确实厉害！”有人说道。

听说，后来他爸既赔礼又赔钱，虽然是兄弟，但关系终究还是变得冷淡下来。而大果只好暂时离开学校，错过了影响他一生的中考。

从那以后，老李偶尔会在街上遇到大果。有时是数九严寒，他脚上却穿着凉鞋。有时是炎热的夏天，他穿着棉袄还直打哆嗦。人们每次见到大果，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望着他的背影，都十分惋惜的摇摇头。

但大果竟然再次走进了老李的生活！这事还要从盖房子说起。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村里做生意的人多起来。老李家也做起生意，一年下来就赚了不少钱。第二年的秋后，他家就张罗着在村北盖起了十分敞亮的四间大瓦房。

迁入新居后不久，老李就发现紧挨他家东面的空地上，大果爹手拿墨盒，开始吊起了线。从此，他就在这里安营扎寨。除了农活忙的时候和偶尔带大果外出，挖地基、搬石头……一直忙个不停。要知道当时在农村盖房子，是要动用很多人，并忙上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一个人怎能盖成整座房子？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东面的石墙一点点高起来。那段时间，人们常常看见大果爹每天天不亮，就早已出现在他的工地上。他是那样认真，对每一块石头的雕琢和摆放达到了十分苛刻的程度，都需要反复的斟酌。他在那里一板一眼盖房子，虽然嘴里时热情的和大家打着招呼，可手里的活儿却丝毫没有停下过。

最后，只是在上房梁时，他才找了很少的几个人来帮忙。等房子竣工，人们才发现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经过精心设计，连石头的条纹、走向都是经过挑选布置的。他爹也从此有了“金头蛄蝼”的美誉。据说，蛄蝼是当地一种昆虫，最善于在刚浇过水的庄稼地里打洞，有着很强的钻劲。

很快，大果一家搬过来，成了老李家的邻居。从那以后，几乎每天老李都会遇到大果。而每次遇到他，老李心里都不免有些紧张，但大果总是低着头，脸庞消瘦枯黄，整个人就像一棵着了病、正在慢慢枯萎的小树。

这还是那个血气方刚，当众以豪情壮语抒发个人理想，令人无比钦佩的翩翩少年吗？想着他的微笑、扬起的书本，老李不觉心里一阵心酸。人生就是如此，一次意外竟让他大果变成人们避之不及、最不受欢迎的人。

大果娘常来老李家串门，边说边用衣襟擦眼睛：”大果还想着上学哩！学上不上的没啥关系，只要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看着别人娶亲，他也向我要媳妇！要不是意外，现在早就抱上孙子了！就是这样的命啊！”“”他爹辛辛苦苦盖了房子，就盼着他早早好起来，娶上媳妇后成家立业养活自己。可现在……。”

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老李娘只好一遍遍的劝慰她。

大果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娘做好了饭，大家还没拿起筷子，大果若无其人的走进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饭桌上刚刚摆好的菜肴。“吃过饭了吗？”娘见他摇头，就拿起煎饼，包上一大包炒菜递给他，看着他边吃边往外走，禁不住惋惜的摇摇头。

从此，老李不时听到大果又发病的消息、又走丢找到的消息，听到他娘一次次来诉苦：不知看过多少医生，吃过多少药，但总治不好。

已有好长一段时间，老李没有看见大果了，就问娘：“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大果了？”

娘说：“你个书呆子，大果又走丢了！全村正在帮着满天底下找哩！”老李也没有在意——不是每次都能找回来吗？这次不过和往常一样，找到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虽然发动许多人，前后花了好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大家竭尽全力，连村里的水沟塘坝都搂了个遍，也不见个人影，只得作罢。

久而久之，村里人对他就慢慢淡忘了。可每次老李看到街上的流浪者，不知怎地，心里就不由的想起大果——大果，你还好吗？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而猛然听到已经找到的消息，让老李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心里也升起了无数疑团。

“其实，他爹这些年就没有放弃寻找，一直在周遭边打工边寻找儿子。”侄子接着说道。“可是很遗憾，终究没有找到！”

老李仿佛看到一位农村大叔在大街上、马路上、人群中……拿着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逢人就问，他刚刚绽露出笑容的脸上马上又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可能去过很多城市和村庄，虽然自己不识字，但就象他建造房子，从没放弃过希望，直到他离开这个让他无比挂念的世界。

“他的弟弟，利用大数据，通过比对DNA找到了哥哥。”侄儿有些欣喜的说道。“最后在哪儿找到的呢？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消息？”老李着急的问。

“谁能想的到，竟然是在几千公里外的边陲小城！人家已经成家立业了。”侄儿惊叹道：“怪不得这几年杳无音信，如果不是今天国家的高科技，谁又能找得到呢？”“我问过大果，他对以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没有一丁点的印象。”侄子又道。“那现在呢？”老李又问。

“在镇上做些小买卖！听说，回来那天，弟弟领着他到二老坟上痛哭一场！现在，俩人相依为命，亲近的很。这不，昨天我们这些小时候的玩伴还和他哥俩在镇上一起吃饭、喝酒哩！”侄儿满意的说道。

老李突然想到，大果曾经有着“到最远的地方看看”的豪言壮语。难道就那么一说，竟改变了他的家庭和他的一生？那他又是怎么去的那里“”怎么好起来，又怎么在那里结婚生子？……

老李有无数疑问，但他感觉这些问题已不再重要了。毕竟，实现了他爹娘临终前的愿望！这个消息，可是他们夫妻盼望了许久，足足等待了大半生啊！而大果，也见到了他曾经梦想向往过的地方！

老李又望了一眼那雕凿的十分精细的方块石，它记录着一段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竟然跨越了生死，延续了二十多个春秋！

不知怎的，老李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幅清晰的画面：

一轮明月下，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古老的山村头嬉戏。他们趴在村口桥栏上，望着远处朦胧的大山，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怀着无比美好的向往……。